第155章 155章
「唧唧……」
鐵線勾成的籠子左右搖擺,渾身翠綠的鳥兒睜開漆黑的眼,撐着腳撲棱兩下,看了眼剛添滿的食槽,再度收緊雙翅合上了眼。
「你這樣多羽毛,怎的早早就畏了寒?」顧清華感慨一番,看向掌心,細白淺淡的紋路上,黏着些許黃色的小米。
她微微皺起眉嘀咕:「秋已經深了,怎麼反倒開始出手汗……」
越臨近原家的百年之期,心中越覺得惴惴不安,她也不是十分細心的人,卻忍不住抓住蛛絲馬跡的反常,像是為了印證什麼似的。
原鴻羲從她背後走出房門,立在她身側,牽着她的手替她拂去掌心的小米,然後握住,他的眉眼溫和地垂着,絲毫不見少年時的鋒芒。
「手這麼涼,加件衣服。」
顧清華搖了搖頭,「我一點也不冷。」
她側轉過身,看見他習慣性皺起的眉,伸手去撫平了,想到什麼,她微微笑道,「安兒那孩子與你越來越像了,也總是這樣皺着眉。」
原鴻羲沒有應聲,在斷絕父子情誼這一方面,他行事十分果決。
顧清華有些憂心,「馬上就是殿試了,安兒已經不是原家之人,不知聖上還會不會為難他……」
「他已經長大了,能過好自己的人生,你不必擔心。」雖如此安慰妻子,但他眉宇間的郁色半點不減。
二人都沉默了。
他們現在擔心的,該是整個原家。可老祖宗留下的話卻無情,原家償人命債,天意而為,擔心也沒有用。
可報應會如何落到頭上,他們一概不知。
這事像一把明晃晃的鍘刀,懸在他們的頭頂,刀鋒的影子落在後脖子上,刺起一片涼意。
二弟死了,三弟無所出,終日渾渾噩噩,曾經盛極一時的原家,如今已是危如累卵。
這些年他不是沒想過應對之策,可平安祥和的大昭盛世,他能做的只有盡職盡責,總不能為了還債而希望天降災禍,好給原家彌補的機會,那太惡毒了。
原鴻羲看向雲色慘白的天空,成群的大雁朝南飛去,他只看見最末的那隻,像眼前爬過一隻螞蟻。.
他亦在等着,等一個報應,等一個保護原家的機會。
——
殿試這一日,秋雨如牛毛般細細密密地下了起來。風一吹,潮濕的涼意帶上了塵土的氣息。
天還未亮,敲梆子的聲音越過院牆傳到屋裏時,霍玉玉睜了眼。她記着原囿安要去殿試,睡得不深,又時常醒來,生怕他起得遲了。
原囿安像是睡熟了,發出勻凈的呼吸聲,霍玉玉睜了眼卻沒動,只算着再過會兒就叫他起來。這個早已及冠的青年,睡著了容顏柔和稚嫩許多,睫毛很長很直,那隻眼皮上佈滿瘢痕的眼睛上的睫毛更亂一些。但這個缺陷的存在,反而讓人忍不住去想像,如果他面目完好該多驚艷。
她看了會兒,不自覺地撐着身子,抬起頭伸長了脖子,吻在他受過傷的那邊眼皮上。動作很輕,呼吸很輕,唇下的觸感像貼着一片薔薇花的花瓣。他情動時,這邊的瘢痕會變成瑰麗的玫粉色。
「醒了?」原囿安緩緩睜開眼睛,聲音沙啞。
反正已經是夫妻了,霍玉玉一點也沒有被抓包的窘迫,她「嗯」了聲,縮回他懷裏,抱着他的腰使勁嗅他身上的氣味。
「屬狗的嗎?」他也摟住她,聲音無奈卻柔和。
「老虎啦,兇猛的老虎。」霍玉玉道,「你屬狗,怎麼不聞聞我呀。」
原囿安下巴磕在她發頂,輕輕哼了一聲,心想她真不自知,明明到處都是她的氣味,青蘋果一樣的氣味。
霍玉玉想了想,又道:「知懿,你再睡會兒吧,現在還早,等會兒我叫你。」
原囿安閉上眼,卻沒了睡意。他睡得也不算好,畢竟是殿試,他準備了這麼久,就是想謀個好職,方便轉去司天監。
為了消弭越來越近的緊張,原囿安轉移個話題問:「玉玉,你為什麼喜歡吃甜食?」
霍玉玉打了個哈欠,將眼角的淚擦在他的胸口,「其實我酸甜苦辣都吃啊,酸如酸菜魚,甜如甜點,酸甜如咕咾肉,苦嘛只吃苦瓜,辣菜在錦官城就多啦。只不過甜食一般不是飯點吃,所以叫你記住啦。」
似乎是這麼個道理。原囿安沒再說話,心情也平復了一些。
這時,霍玉玉想到什麼,埋着頭嘻嘻一笑。
他問,「笑什麼?」她搖搖頭,「沒什麼。」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不再追問,反正她最後會憋不住都告訴他。
果然,過了會兒,霍玉玉仰頭,額頭蹭着他的下巴,「我剛剛想到了一種甜甜的東西。」
原囿安的手撫上她飽滿的後腦勺,正覺得安寧,便聽她樂道:「你的……涎水。」
後面兩個字她說得極輕極快,像街角那些玩捉迷藏的小孩子說完「開始」就小跑着躲起來似的。
他猛地一噎,臉上熱了起來。但內心的想法很誠實,他覺得她的亦是如此。
霍玉玉還在說:「親親的時候,你的嘴巴也甜甜軟軟的,有點像甜奶凍。」
原囿安舌尖一頂,喉結一動,想起了她餵給他那一勺子涼絲絲的甜奶凍。那時他不喜歡這種口感,有些抵觸,她卻說:知懿呀,你要習慣,等以後咱們老得牙齒都掉光光了,只能吃這些呢。
他因為這句話妥協了,因為他很想與她活到牙齒都掉光的年紀。但她說這話時樂呵呵的,只讓人覺得她真真是喜歡甜食,讓她老了吃這些怕是高興得不得了。
思緒突然在回憶中轉了一圈,原囿安回過神來時,霍玉玉已經跳轉到了下個話題。
「知懿,我給你準備了一條褻褲,純正的大紅色。我帶到寺里去開了光,很靈的。」
滿室溫馨柔情瞬間凝結,「轟」地碎成了細末。
霍玉玉全然不知,背過身在枕頭那邊摸了摸,摸出了個冰冰涼涼的織物,轉回身,塞到他手裏,「先暖暖你再換。」
原囿安:……還挺貼心……
他攥着一條褻褲,在昏暗的光線中看着玉玉,簡直哭笑不得。
大紅色,開了光,還放在枕頭下……
他的妻子怎麼這麼……讓他如此開懷。
——
或許是真穿了條開了光的紅褻褲,原囿安雖沒睡好,精神卻格外飽滿。在宮門外作別時,霍玉玉替他理了理衣襟,眼下有些青黑。
他道:「回去睡會兒吧。」
霍玉玉點點頭,「我在馬車上睡會兒,等你出來。」
他默了默,「嗯」了聲,忍不住在同去殿試的人前,於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等我。」
霍玉玉朝他揚起一個笑。
沈含彥與邵君華路過時,剛巧看見這一幕。
雖只有兩面之緣,邵君華卻記得他們二人,一個戴着眼罩,氣質沉鬱,一個總光着眼笑着,活潑歡喜,二人十分般配。他不禁感慨道:「此般郎情妾意,何時才能輪到我們啊。」
沈含彥沒有回答,他盯着霍玉玉,她的笑容比小時候多了些甜美,卻刺得他心頭髮慌。白沅芷就不會對他這般笑,白家出事後,他連她去了哪裏都不知道。
他雖然表面淡定,一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模樣,實際上他很害怕。如果說霍玉玉是他放了手就溜走的青梅,那白沅芷就是他捧也捧不住的水中月。
這時邵君華自己開解自己道:「哈哈,榜下捉婿是歷來的傳統,指不定有人瞧上咱、」他看了眼沈含彥清俊的面容,悠然改了口,「我這樣的,指不定也有一段佳緣啊哈哈哈哈。」
沈含彥只是乾乾地牽出個笑,沒有回答,然後回頭看了眼霍玉玉,眼中凄然。
他有種直覺,或許,他這輩子都得不到這樣的感情了。
——
殿試持續了整整一日,從見到霍玉玉時喊了句「玉玉」之後,直到第三日放榜,原囿安都沒有開過口。
霍玉玉也沒逗他或找他說話,只安安靜靜地陪着。
她一直都知道,原囿安並不是那種遇大事還能泰然處之的人。譬如求親,譬如春闈,他都會緊張,更別說直接決定他人生走向的殿試,緊張成這樣也算正常。
她喜歡這樣真實的他。
放榜那日,原囿安因為連續兩晚沒有睡好,居然一覺睡到了大天亮。霍玉玉早就穿戴整齊,尋思着要不要還是讓坤吉先去看看榜。
她不想驚醒原囿安,就光着腳在門外來回晃蕩,心臟像一面大鼓似的「咚咚咚」地擂着。
比她的決定先到來的,是敲鑼聲和朝廷宦官。看門的小廝拉長了聲音高呼:「老爺是探花郎啦!」
霍玉玉猛地扭頭看向外面,心跳停了一拍,面上一喜,往房間進去。只聽得「刷」地一聲,接着是光腳踩着地的「咚咚」聲,她一進去,原囿安正在火急火燎地套衣裳。
這人高興得,中衣都沒穿,就着寢衣就穿了外袍。好在外袍是高圓領,看不出來他裏頭的風光。
見了霍玉玉,原囿安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有些委屈地埋怨道:「玉玉,你不幫為夫,還笑。」
霍玉玉這才摸了摸臉,發現自己的嘴角都要咧到耳後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