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星河陷落
顧嘉年沒有去坐地鐵,她久違地破費打了個車。
車子飛馳在半午的晝山,窗外,雪花旋轉着落在柏油路上,積了一層又一層。
天色昏暗得像是日暮時分。
還有兩三周便是聖誕,路兩旁的商店都裝飾上了花花綠綠的聖誕結、聖誕樹。
然而這麼糟糕的天氣,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十分清冷,毫無節日氣息。
沉寂的冷空氣被半開的車窗飛速搶掠成風,撥亂顧嘉年的長發——今年的十一月初,她的頭髮越髮長了,隨意地披散着,被空氣捲起來又落下。
蒼白的一張臉在髮絲揚起落下的間隙里,若隱若現。
前頭年輕的司機小伙忍不住看了好幾眼後視鏡。
這小姐姐真漂亮。
但是,怎麼哭了呢。
*
顧嘉年在工作室樓下的台階上坐了幾分鐘,藉著冷風收拾好自己的臉和情緒,這才給遲晏打電話。
那邊很快接起來。
顧嘉年緩了緩呼吸,輕聲開口:“遲晏,我到你工作室樓下了。”
遲晏的語氣稍稍有些詫異:“這麼快?那怎麼不上來。”
“嗯,我打車的,”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下來好不好,工作室里人太多了。”
“好。”
他低聲應承,卻並沒有掛斷電話,像是連半分鐘的分離都不肯。
顧嘉年透過手機,聽到他站起身時衣料摩擦桌椅發出的細窣聲,推門而出帶響的門鈴聲,以及下樓時穩穩的呼吸聲和腳步聲。
她轉過身,循着聲音看過去。
隔着漆黑上銹的柵門,昏暗的樓道拐角處,遲晏舉着手機站着。
或許是出來得太匆忙,他沒有穿外套,身上只一件灰色的薄衛衣,腳上踩着雙白色帆布鞋。
身形挺俊,眉眼如星河,遠遠看去像個一十歲的大學生。
顧嘉年不禁有一些恍惚,剛收拾好的情緒再次翻湧着,眼眶又開始發酸。
如果時光倒流,五年前的他,在沒有經歷這一切之前的他,會是這個樣子嗎?
顧嘉年忍不住盯着他看。
視線與她撞上的那一瞬間,她眼裏的這個人臉上漫過星點的笑意。
他終於捨得收起手機,抬起腳步想要向她走過來。
“遲晏,”顧嘉年忽地出聲阻止他,“你站在那兒,別動。”
她說著,伸手拍掉自己滿身的雪和霜,快步走上台階。
直到一步步站到和他同階。
顧嘉年走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他。
“遲晏。”
顧嘉年終於是沒有忍住,胳膊緊緊圈着他,埋首在他胸前,眼淚不受控地湧出來。
聲音里自然也帶了掩飾不住的鼻音。
被她抱着的人倒是有些慌了,一隻手繞到她頸側想要把她的臉托起來,同時聲音略沉地問道:“出什麼事了?誰欺負你了?”
“嗯,”顧嘉年吸了吸鼻子,把額頭抵在他胸口不肯抬起頭,“是時間欺負我。”
時間欺負她,給了她無法逾越的六年。
他十九歲的時候,她只有十三歲。
那個時候,在他銷聲匿跡之後,她唯一能做的,不過就是偷偷借媽媽的手機,在論壇里無力地一次次詢問他的去向。
然後在沒有得到回應之後,她便把他這個人慢慢遺忘,埋葬在了那些扼住她咽喉的沉甸甸的學業里。
她什麼都幫不上他。
她太小了。
她只能站在時光的這頭,當一個無能為力的看客。
聽到顧嘉年這般無厘頭的話,遲晏覺得有些不解。
他伸手摟住她,一下一下撫摸着她的長發,順着她的話問道:“時間怎麼欺負你了?”
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擦掉眼淚。
他大概不想她知道吧。
她也不願意再去揭他的傷疤。
顧嘉年想到這,終於肯抬起頭,下巴蹭着他胸口,瓮聲瓮氣地說道:“就是欺負我……”
她笨拙地圓謊。
“……明明才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你,但是感覺,已經有好幾個世紀。”
遲晏聽愣了。
她這是在說……情話?
好半天後,他才挑起眉,沒忍住沉沉地笑起來,心裏的擔憂化成暖洋洋的浪。
他胸腔震動着笑了好久,半晌后樂不可支地親親她眉心。
“跟誰學的,嗯?”
顧嘉年話說出口,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說什麼都行,她怎麼就能下意識編出一句這麼肉麻的話?
她噎了半天,紅着臉囁嚅道:“就跟你學的,被你帶壞了。”
對,肯定是被他帶壞了。
他不是總說滿分情話么,還總是張嘴就來,說的她招架不住。
又覺得有點彆扭,怎麼不管是他說,還是她說,最後不好意思的都是她自己。
他倒是老神在在,笑得沒邊:“瞎說,我怎麼就帶壞你了?”
顧嘉年瞪他:“你還笑?”
遲晏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胸膛起伏了幾下,真的忍得很辛苦。
“沒有,就是感覺我女朋友這麼說話,真是——”
他說到這裏,視線恰好落在懷裏姑娘卷翹細密的眼睫上。
那蒲扇般的睫毛下面,是發著紅的眼眶。
她仰着頭,紅着臉,眼波流轉,滾熱的呼吸觸在他鎖骨。
眼角掛着淚痕,說著想他的情話。
遲晏驀地頓住話頭,心裏有種難說的燥意湧上來。
**與情意裹挾在柵門外席捲而來的風雪裏。
下一秒,他放棄抵抗,眸色深深地握着她的肩膀調了個方向,讓她的後背抵上樓道里側的牆。
而後捏起她下巴,情難自禁地低頭。
唇齒相交間,他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從她下巴處慢慢往後滑,繾綣地撫着她纖細溫熱的脖頸,繞過她耳廓,最後穿插進她柔軟冰涼的發里,將她牢牢按向他。
昏暗的樓道里,柵門外是紛飛的雪。
屬於冬天的清冷氣息瀰漫。
滾燙的氣息彼此糾纏,心跳猛烈相印。
熱烈與生澀,被動到主動,兩個人都如同入了蠱般,停不下來。
只是這地點……實在不太對。
許久后,遲晏鬆開手,蜷起手指摁在牆上。
終於克制地偏過頭,輕喘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燥熱,而後眼不見心不煩般把她按進懷裏。
下巴擱在她發頂,喉頭滾動着,聲音也啞了幾分,終於撿起剛剛沒說完的話。
“——真是怪可愛的。”
顧嘉年也細細地喘着氣,腦袋懵懵地往他胸口又鑽了鑽,耳朵貼着他不似尋常的紊亂心跳。
無法剋制的情緒終於在這真實又錯亂的心跳聲中安定下來。
如同狂風暴雪之後,逐漸安寧下來的世界。
十九歲的遲晏,她沒辦法見到。
可一十四歲的遲晏,在這風雪天裏跟她接吻。
顧嘉年忽然有點慶幸。
還好那天她找錯了路,還好她敲開了他的門,還好她喜歡他。
還好,他也喜歡她。
□□平息的間歇,兩個人都沒說話,就這麼靜靜相擁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工作室的門忽然被推開。
感應燈亮起來。
顧嘉年下意識地鬆開圈在他腰上的手,可還是沒來得及。
賀季同的腳步一個趔趄。
片刻后,他像被燙到眼睛般捂着眼皮,嫌棄地“嘖”了一聲,然後避開他們逃也似地下了樓。
擦肩而過的時候,顧嘉年聽到他對着遲晏充滿怨氣地咕噥了一聲:“能不能注意點啊,有女朋友了不起?”
顧嘉年噌地紅了臉,一聲不吭地低下頭扯着遲晏的衣角。
卻聽到他笑得傲慢,語氣懶洋洋的卻帶着挑釁:“嗯,就是了不起,嫉妒?”
“……”
“你他媽做個人行么。”
眼看着賀季同出了柵門,遲晏才收起散漫的笑,跟她說:“我馬上還有個會,等我半個小時?然後我們回家,好不好?”
顧嘉年還有點不好意思,含糊地點頭:“……好。”
*
顧嘉年跟着遲晏走進工作室,看着他走進會議室,自己在會客廳里找了個地方坐下。
這半年來,她來這裏很多次,和工作人員都認識。
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另外一位編輯助理,名叫趙盛。
是個一十七八歲的男生,打扮十分文藝,見到她后熟稔地笑了笑:“小老闆娘來了?”
“……”
顧嘉年對這個稱呼十分不習慣,咳嗽了兩聲算是回應。
她和遲晏的關係在工作室里不是秘密。
一開始大家對她還很陌生,漸漸熟悉之後,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開始這麼叫她。
遲晏竟然也沒阻止他們。
於是喊的人便越來越多。
顧嘉年不自在地四處看了看,發現沙發旁邊的矮櫃堆了幾十本書,竟然是《大興安嶺的林中人》的出版樣書。
書冊裝訂得十分精緻,封面用的竟然是遲晏的微信頭像——那張大興安嶺大霧中鬱鬱蔥蔥的森林照。
這照片用在這裏倒是應景得很。
顧嘉年忍不住拿起一本來翻看着,片刻后抬起頭,語氣驚喜地問趙盛:“《林中人》要出版了?”
這本書一年前就連載結束了,電影也拍完了,按理來說早就應該出版了。
卻一直沒有消息。
趙盛聞言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沒有,出版合同逾期了,我們這邊已經把違約金支付給出版社了,是老闆自己掏的錢。這是他們之前印的一些樣書,說是毀了可惜,就差人送過來給我們留作紀念。”
他說著,惋惜道:“這封面多好看啊。”
顧嘉年有些詫異:“逾期了?為什麼?”
趙盛抬了抬眉:“小老闆娘,你不知道么?”
顧嘉年搖頭。
遲晏從來沒跟她說起過這件事。
趙盛張了張嘴,看了眼會議室緊閉的門,這才低聲道:“是老闆自己決定的,大老闆為此也非常惱火,又說服不了他。”
“聽說前陣子逾期解約的時候,他們兄弟倆還險些吵起來。”
“遲晏決定的?”顧嘉年忍不住追問,“為什麼啊?”
趙盛沒好氣地說道:“還不是因為序言遲遲沒定。一般來說,出版書籍除了作者序言之外,還會再找第三方寫序,親朋好友或者同行都是可以的。如果實在沒有人寫也沒關係,不是強制要求的。”
“但我們老闆一定要找他的導師寫。”
“導師?……晝大的沈晉教授?”
“對,”趙盛表情有些不解,更是有點無奈,“我們這邊去接觸了很多次,都吃了閉門羹,別說寫序了,我們送過去的打印試讀版,他都沒拆封,直接給原樣退回來了。所以出版就這麼擱置下來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闆和沈教授的關係非常糟糕,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偏偏要找他寫這篇序……就像有什麼執念似的。”
顧嘉年聽着他的話,手指無意識地撫摸着涼涼的書脊。
執念么。
*
回到家時雖然才只是五點多,外頭的天色卻已經幾乎全黑了。
遮天蔽日的雪沒有停止的念頭。
家裏的燈卻暖黃。
兩個人一起在廚房裏做了飯,吃完后又窩在沙發上一起看書——他們倆都不喜歡看電視,客廳里索性連電視都沒放,只有滿牆的書架。
前陣子的文選導讀課,都在講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賦和文言小說,讀的人滿腦袋都是晦澀經綸。
好不容易休息,顧嘉年挑了個宋元話本躺下來,心想還是白話小說讀起來輕鬆。
木調的香薰散發著閑適的氣息。
空調在吹着暖暖的氣流。
走走偶爾會安靜地走過來,翹着尾巴繞着沙發轉一圈,又在地毯上打滾,傲嬌地把肚皮露出來。
看書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時針走過十一點,顧嘉年才打着呵欠闔上書。
抬頭看去,遲晏已經放下書,在拿着電腦工作了。
顧嘉年看了一眼他的屏幕,發現他在寫新書的細綱和人設。
她彎了彎唇角,不禁想起當初在雲陌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看書、他寫作,安安靜靜地互不干擾,只是——
顧嘉年稍微伸了個懶腰,腦袋離開枕着的結實雙腿,坐起來。
——嗯,也不算互不干擾吧,起碼現在,他的腿應該挺麻的。
“躺完了?那我把腿收回來修一修,以備你下次用。”
遲晏放下電腦,曲了下長腿,還裝模作樣地敲了敲。
顧嘉年被他逗樂,好半晌才認真了些。
“遲晏,我今天聽趙盛說,你想讓沈教授給你寫《林中人》的序言?”
她語氣斟酌地問道:“……為什麼一定是他呢?別人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