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星河陷落
“……”
顧嘉年尷尬得腳趾頭都縮在一起了,但莫名又覺得有點好笑。
她輕咳了一聲,看着一旁駕駛座上的人緊繃的側臉。
沒忍住笑出了聲。
遲晏悠悠地嘆了口氣,也笑了。
半晌后,他伸出手握了握小豆丁白白胖胖的胳膊,柔聲道:“看在你捨己救人的大無畏精神上,今天我誰都不咬,放過你們,好不好?”
小豆丁聽到這話,眼睛立刻亮了,一方面是劫後餘生,另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行為得到了誇獎:“真……真的嗎?”
遲晏無奈地薅了下他的腦袋,收回手支着太陽穴,有點頭疼:“真的,你們趕緊走吧,省得我一會兒反悔。”
小豆丁聞言臉色一緊,立馬火急火燎地從車頭繞過來,敲敲副駕駛的門,小小聲催促道:“停停姐姐,快出來,快!”
顧嘉年看了遲晏一眼,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去。
小豆丁救到人,飛快地拉着她往院子裏跑,像是身後有怪獸在追。
顧嘉年怕他摔倒,遷就地跟着他跑起來。
等跑到院門口的時候,她才鬆開小男孩,停下腳步往回看。
車子還停在原處,駕駛座上的人影已經看不清了。
顧嘉年臉還熱着,咬着唇沖那邊揮了揮手。
如同回應一般,車前燈亮了兩下,才終於發動引擎,掉頭往來時的路開去。
她看着漸漸遠離車尾,嘴角慢慢勾起來,重新牽起小豆丁的手,彎腰摸摸他腦袋:“現在安全啦,你回去吧,明天姐姐去給你買汽水。這麼勇敢,值得獎勵!”
小豆丁沒拒絕,心裏也覺得自己表現得特別英勇,紅着臉撓了撓頭小聲道:“好!”
*
等顧嘉年告別了小豆丁,深吸了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走進外婆家,才發現爸媽已經離開了。
就連放在堂屋樓梯下的行李也全都收拾走了。
她鬆了口氣垂下眼,覺得這樣更好。
心裏原本打好了據理力爭的腹稿,也用不着了。
家裏靜悄悄的,顧嘉年推開外婆房間虛掩的門,發現外婆還沒起床。
老人家睡眠淺,聽到她的聲音,咕噥着問了句:“……停停?”
顧嘉年走到她床邊,蹲下來握住外婆伸出被子的手。
“阿婆,我回來了,讓你擔心了。”
外婆慢慢坐起來,打了個呵欠:“擔心倒是還好,就是有點困。昨天的事小遲都跟我說了,你在他那裏我很放心。”
顧嘉年幫她披上件衣服,聽她提起遲晏,不免有點彆扭。
她默了一會兒,囁嚅地說:“阿婆,那個……他跟你說了嗎?就……”
話說到一半,耳廓開始發燙。
張不開口。
外婆卻猜到了她的心思,笑着打趣:“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下個月你就十九歲了,是大姑娘了。阿婆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結婚了。而且,小遲這孩子隨他爺爺,重情義,阿婆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顧嘉年還是不好意思看她,紅着臉往被子上一埋,悶悶地說了聲“哦”。
祖孫倆都笑起來。
兩個人聊了會兒天,外婆戴上老花眼鏡,又從床頭的柜子裏翻出來那張之前給她看過的存摺,神色稍微嚴肅了一些:“停停,你想好了去晝山大學嗎?知不知道每年的學費、生活費需要多少,阿婆算算夠不夠。”
她沒直接跟顧嘉年說她爸媽被她趕回北霖的事,但祖孫倆彼此都心照不宣了。
顧嘉年愣了好久,鼻子開始發酸。
她想了一下,神色堅定地把外婆手上的存摺推回去,搖了搖頭,認真地和她說自己的打算。
“今天回來的路上,我給晝大招生辦的老師打了電話,他們很歡迎我去。我的高考成績足夠申請第一年的金獎獎學金,最多有五千塊錢呢,幾乎可以覆蓋大一的學費加住宿費。”
“至於生活費和未來幾年的學費……阿婆,我想要擁有選擇學校和專業的自由,自然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我會努力學習拿獎學金,然後用空暇的時間兼職,自己養活自己。”
她說著,蹭到外婆胸前撒嬌道:“您剛剛都說了,我十九歲了,在您那個年代都得開始承擔家庭的責任了,您還怕我養不活自己么?”
外婆靜了好半晌,才終於嘆了口氣:“可是這樣你會很辛苦,又要讀書又要賺錢。”
顧嘉年沒有敷衍地否認,抬起頭看着她:“嗯,肯定會有點。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很充實。阿婆,我之前在北霖的十多年裏雖然衣食無憂,卻一直活在別人的眼光和操控里。現在雖然可能會辛苦一些,但我心甘情願。只要想到我是以‘顧嘉年’這個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覺得很知足。”
外婆最終拿回了存摺,摸摸她腦袋說道:“好。”
*
那天晚上,顧嘉年多方打聽之下,找到了那幾個被爸媽傷害過的同學的聯繫方式,一一編輯了一封長長的信,同他們懇切地解釋與致歉。
不逃避、也不是自責,只是想要給那些曾經真心對待她的少年人們,一個跨越了五六年的交代。
臨睡前,顧嘉年看了眼手機。
陸許陽和鄭媛都相繼給她回了消息。
【陸許陽】:接受道歉,我也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咱們就算扯平了行嗎?以後再看到胳膊上的疤,我就會想到你寫的這封信。起碼,我年少時候喜歡過的女孩子可是主動給我寫了一封兩頁的信呢。
顧嘉年笑起來,又看鄭媛的消息。
她發了一個拽拽的表情。
【鄭媛】:磨磨唧唧的幹什麼,八百年前的事,你不說我早就忘記了。哪天回北霖,姐請你做spa。
如同時光在回溯。
五六年後,那個曾經笑容有些靦腆的、愛看書的少年,與那個霸氣漂亮、愛幫她梳頭的少女,一起在光陰的那頭,釋懷地沖她招手。
他們喜歡過她,恨過她,又在收到時隔多年的道歉后,那麼輕易地原諒了她。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
倘若沒有那些事。
她應該會有很多愛她的人吧,可以和這些朋友們一起,幸福地長大。
但這世界上從來沒有倘若。
何況也無需倘若。
此時此刻,也有人愛着她。
顧嘉年翻了個身,給遲晏發了句“晚安”。
幾秒鐘后,那邊也回了句“晚安”。
又接了一句“早點睡,大後天回來陪你填志願。”
“好。”
她一字一句地發,再也無需掩藏:“遲晏,我很想你。”
對面回了一句:“我也是。”
那些曾經以為腐朽不堪的過去,真的在某一天,成為了過去。
往後她有愛的人陪在身邊。
她也能夠真正地去追求那些好不容易拾回來的夢想。
*
三天後,爬牆虎別墅堆滿書的客廳里。
顧嘉年坐在大大的書桌后,用遲晏的電腦填志願。
第一志願,學校名稱:晝山大學,專業名稱:中國語言文學專業。
顧嘉年繃著一張臉仔仔細細查看了好久,仍是不放心,又讓遲晏幫她看看有沒有出什麼差錯。
才最終點擊確認。
等提交之後,她愣愣地坐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然後兩眼發光、絮絮叨叨地跟遲晏說自己粗淺的抱負和規劃。
“我這幾天看了一下晝大中文系的校友論壇,他們好多現在是作家、編劇、文學編輯、記者等等……當然還有一些大學老師、教授,一輩子在校園裏搞學術。”
“我就好好思考了一下未來。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看書,喜歡各種各樣的文學。而且我好像對創作沒有什麼太大的熱情,只是很迷戀搞清楚各種文字之間的連結和脈絡。文字對我來說,永遠是最後的棲息地,它是人類所有文明的承載、祭奠。”
“所以,我就想着,以後要是一輩子都能單純地和文字打交道就好了。我想先涉足我們中國的文學,古代的也好,現代的也罷,五千年的文明就算只挑出十之一二,四年恐怕都不夠用。”
“然後如果有機會,讀研讀博的時候再去涉獵外國文學,爭取能夠繼續留在高校里做學術研究。一輩子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只做一件自己熱愛的事,就算清貧一點也沒什麼,反正我沒那麼強的物質欲。”
“你說好不好?”
遲晏看着她侃侃而談、自信又坦然的模樣,不由得彎了彎嘴角。
怎麼就這麼,讓人驕傲呢。
他的小姑娘終於開始意氣風發地談自己的未來。
那個她曾經一度認為不存在的未來。
“嗯,前面這些你一定能做到——”
遲晏忍不住滿心自豪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只不過最後一條比較難。除非我努努力,以後給賀季同打白工。”
顧嘉年被他逗樂,笑了好一會兒。
笑完之後還是覺得心情激昂、難以平復。
哪怕出分的那天,都沒有此時此刻親自在志願表上填上“晝山大學”四個字來得真實。
她想起一年前那個櫛風沐雨的早上,遲晏帶着她翻閱山河,站在那座佇立了一百多年的校門前的時候,她仰起頭看到的那幾個字。
思學明志,德載芳華。
從一八七九年建校開始,從未更改過的校訓,它如同一盞長明燈,指引着一代代山南海北的晝大學子求識育德。
那天的晨光熱烈,晝大的學生們騎着單車從她眼前如同自由的風般呼嘯而過。
當時的她大概想不到。
往後這些人裏面,也會有她自己。
顧嘉年猛地站起來,拉了拉遲晏的衣袖問道:“你家裏還有酒嗎?我想喝點酒,有點上頭。”
遲晏笑她:“那還喝,不怕喝了更上頭?”
“不怕。”
顧嘉年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眼神裏帶着點撒嬌的意味。
遲晏招架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耳朵。
一來不想讓她掃興,二來,反正是在他家,喝就喝吧,醉了他擔著。
於是勉強應下,去樓下酒窖挑挑揀揀半天,有點犯難。
最終,他從一堆干猛的烈酒中挑了瓶稍微好入口些的威士忌。
但度數也很高。
他控制着量倒了一些,又兌了大半杯薑汁汽水,還加了很多的冰塊——
只是沒想到這小孩嘴上說的好聽,酒量還真的不怎麼樣,一邊滿口的豪言壯志,一邊咕咚咕咚喝酒,才喝了一杯半就暈暈乎乎地說要睡覺。
遲晏只好帶她去樓上的房間,一路上她整個人都掛在他胳膊上,暈乎得使不上勁,還不要他抱。
好不容易把人連扯帶哄地塞進被子裏,遲晏鬆了口氣,坐在床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往被子裏拱。
越拱越下,最後把腦袋都埋了進去。
半分鐘都沒露頭。
“不憋么?”
遲晏盯着被子裏那個淺淺的起伏,挑了挑眉。彎下腰幫她把被子往下掖了掖,只露出一張臉和鋪了滿枕的黑髮。
女孩的雙頰因為醉意而酡紅,嘴角卻一直翹着,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
烏黑的發鋪在腦後,如綢緞般展開,把一張臉襯得更加小。
他原本只是覺得她這樣子挺好玩的。
愛逞能,其實又很菜,喝了這麼點就醉成這樣,也不知道之前跟同學聚會都是怎麼過來的。
可看了半晌后,這好笑的情緒漸漸變了味。
房間裏莫名的熱意升騰起來,室溫無人察覺地攀升。
遲晏輕輕咳了一下,移開眼,支在她枕邊的手迅速抽離。
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頗有點落荒而逃的味道。
“……”
他帶上房門,背靠着門框閉着眼站了一會兒,才扯了扯領子荒誕地笑了聲。
再這樣下去,還真要變禽獸了。
他緩了片刻,收起情緒往樓下走,坐着翻了會兒書。
又想到剛剛顧嘉年的豪言壯志,他靜默片刻,拿出手機翻出通訊錄。
手指在“沈教授”那一行上頓了片刻后,繼續往下翻,轉而給鄭齊越打了個電話。
那邊好半天才接起來,鄭齊越揶揄道:“大作家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什麼時候哥幾個再一起吃頓飯啊?”
遲晏打擊他:“吃飯也可以。上次我請的,下次該輪到你了吧?”
他這一年都在晝山,和三個室友聚餐了幾次。
不過他們仨都保研晝大了,鄭齊越今年還轉博了,忙得團團轉,不是總有空閑。
鄭齊越唉聲嘆氣:“要我請不是不可以,不過像你上次帶我們去的那種人均上千的日料可沒戲啊,頂多校門口幾家大排檔里挑一個。讀博這點工資還真傷不起。”
“嗯,我是那麼挑的人么?”
“是。”
“……”
遲晏不跟他繼續貧,語氣認真了些:“問你件事兒,現在沈教授組裏還招本科生么?”
其他的不談,沈晉的學術能力和對學生的用心程度在晝大中文系是首屈一指的。
既然小孩兒以後想做學術,一定是越早越好的,本科期間如果有不錯的論文和研究成果,研究生和博士的門檻都會降低。
而跟一個好導師,意味着成功了一半。
鄭齊越愣了一下:“招啊,我手底下還帶了幾個大二的小孩兒呢,怎麼了?”
遲晏想了一會兒,斟酌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去年跟我們一起吃飯的那個女孩兒,你記得嗎?她今年報了晝大中文系,以後想搞學術,幫哥們照看下唄。”
鄭齊越回憶了一下:“就是那個你親戚家的小孩對吧?我去,小姑娘挺出息啊,說考就考上了?咱們學校中文系的分數,可是一年比一年高了。”
“那是,我家小孩是很有出息。”
遲晏勾了勾唇角,與有榮焉地順着他說。
鄭齊越答應道:“行,這麼可愛的小師妹,我幫你照看肯定沒問題。不過沈老頭那邊我可不敢打包票,他什麼招人標準你又不是不清楚,完全看個人喜好。遲晏,你要真想讓她進組,還是讓她自己找老頭商——”
他話還沒說完,被電話那頭另一個嚴肅的聲音打斷。
“跟我商量什麼?”
“沈老……”鄭齊越驚得咬了咬舌頭,“師?您怎麼來我辦公室?”
片刻后,鄭齊越的手機被人拿過。
闊別幾年的蒼老的聲音從聽筒里清晰地傳過來:“遲晏?”
遲晏握着手機的手指驀地收緊。
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是兩年半之前了。
老頭摔保溫杯、讓他滾蛋的那次。
遲晏不由自主地坐直,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而後抬手摁了摁眉心,恭謹道:“沈教授,是我。”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
然後響起老人微粗的喘氣聲和推門而出的腳步聲。
沈晉走到走廊里,找了個沒人的地方。
電話那頭是他昔日最滿意的學生。
“聽說你堵了我好幾次都沒堵到人,怎麼,改策略了?想找鄭齊越的門路?”
遲晏聞言,額角突突地跳起來。
指節用力到發白。
他終於慢慢地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次……不是序言的事。”
“那是什麼?”
遲晏不想跟他撒謊,便斟酌說道:“我……”
他本能地警醒了半秒,沒有說顧嘉年和他的關係:“認識的一個小孩,今年考上了中文系,想請您關照一——”
可他話音未落。
曾經被他當作父親來敬重、帶他入門的恩師,聲音刻薄地打斷了他。
“你最好別說這個學生的名字,我擔心我會對他有偏見。”
遲晏的後半句話艱難地啞住。
屋子裏,透過窗戶傾灑而入的陽光,在一年之後,再一次久違地刺眼到,令人難以忍受。
他沒辦法地閉上眼,可仍是不夠。
陽光透過薄薄的眼皮,橘黃一片。
遲晏抬起手背蓋在眼睛上,拉直嘴角,聽着他的恩師繼續說。
“至於你那個書,我不會看,也不會幫你寫序言。”
“我是曾經說過要寫,但那也是曾經。現在我可把不準,萬一寫了,我的序言會出現在誰的書上?遲晏,你這次又是幫誰寫呢,程遇商?還是什麼別的人?”
“堂堂晝大中文系高材生,年少成名的作家,為了點錢自甘墮落去當別人的影子,你可真有出息。”
“——嘟嘟嘟。”
電話被掐斷。
光線仍然不可抵擋地從指縫裏溜進來。
遲晏捂着眼睛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憑着感覺拉上了客廳里所有的遮光窗帘。
遮天蔽日的黑暗在剎那間將他包圍。
他終於移開蓋在眼皮上的手背,拉開抽屜,情緒平平地找煙。
翻了一會兒后才想起來,去年戒煙的階段,一股腦都給扔了。
伸手不見指的黑暗裏。
手機在此刻再一次亮起來。
屏幕上是一個陌生號碼,屬地晝山。
這個號碼這個月裏鍥而不捨地給他打了很多通電話,他都沒理會過。
遲晏靜了一會兒,扯了扯嘴角接起來。
電話那頭果然是那個被他拉黑的人,換了個新號。
男人也沒料到能打通,愣了半晌后語氣討好地說:“阿晏?你總算肯接我電話了。催債的人在門口堵我,我現在連家門都出不了,你再幫我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遲晏笑起來,頭往後靠,情緒忽然全都卸了下來。
只是覺得有點沒勁。
“怎麼幫?程遇商給你的錢都花完了?還想再來一次?”
“我在你眼裏,真就這麼賤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