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56
那把劍刺入她的身體裏。
她想,上一世,她的劍刺入桑桑體內的時候,應該也是這麼痛吧。或許更痛。她可真能下得了手啊,也難怪她是容長術的女兒。
「對不起呀……桑桑……」
她聲音極低,眼神茫然地落在褚靈消失的位置,只一瞬,立即恢復了冷漠。
她反手用手上的斷劍,斬在容長術的仙劍上,斷劍一寸一寸嵌進去,生生卡進容長術的劍里,直直到底。
「容長術,」劍斷在她體內,容寄雪慘白着臉,轉身,徒手握着斷掉的劍刃,將劍抽了出來,隨手往不夜身上丟去,「父女情誼,止於此劍,你我之間,再無瓜葛。」
「父女情誼?」容長術扔了斷劍,重新拿出一把,「你也配?」
不夜被敲了一下,回頭,就看到了這副慘狀,他勾起唇,聲音不大不小,「容寄雪,你可真要讓本座失望了。」
血汩汩往外冒,腰間被血浸濕了一大片,靛藍的外袍被染成奇異的血色。容寄雪冷着臉,眉頭微蹙,連謝顏那把劍一起丟在不夜身上,「要你啰嗦?」
不夜笑笑,一爪接住那截斷劍,並不在意,放在手裏看了看,「你打他就用這玩意兒?合著打我倒是下手狠得很。」
拿了他一半修為,還能被這個老頭子傷到,該說是蠢呢還是弱?或是在這划水做戲,桑氏那個臭丫頭也跑了,不過不要緊,好戲才剛要開場,這些討厭的人先來做陪葬吧。
容寄雪看都不看他,任他叭叭。
「我啰嗦嗎?」不夜偏了偏龍頭,唰的一下扭到容寄雪身邊,湊過去小聲耳語:「你不會真的在放水吧?本座的修為,可是實打實給你了,這個老頭兒,你都打不過?」
容寄雪擦了一下嘴角冒出來的血跡,把那絲笑意一齊擦了去。
她曾經那麼相信的父親,她曾經那麼崇拜的父親,她到最後,才知道他在她和桑桑的生命里,扮演着什麼角色。
這是她的親生父親,這種冷血的人。
殺了她的親娘,把她的桑桑推向魔道,連她,也只是一顆,好用聽話的愚蠢的棋子。
她死了無所謂,她的桑桑,誰來賠?
「滾。」容寄雪臉色陰鷙,看他的眼神滿是嫌棄。
不夜和她站在一起,魔氣四散,鋪天蓋地奔騰向各方。
他舔了舔牙齒,笑嘻嘻地,「我滾我滾,你可別真栽在這個人手上,親爹又怎樣?仙界最不缺殺親證道的人。」他靠近一點,聲音壓低,「本座可不希望你死太早。」
容寄雪輕飄飄看着他,嘴唇微動,蹦出一個字:「滾。」
不夜笑着退開,就在那一瞬間,容長術立馬攻了上來,劍招隨風流動,每一下都朝着容寄雪的命門襲去。
容寄雪立在原地,緩緩伸出手,無形的劍招在她周身叫囂了一下,就全部湮滅,彷彿全都被她捏在手裏,帶起的風輕輕揚起她鬢邊的頭髮,又緩緩落下去。
容長術愣了一下。
眉頭蹙起來,緊接着開始第二段攻勢,近距離攻擊,躲不好躲,容寄雪沒有武器,擋也不好擋。
容寄雪忽然笑起來,深色自若地伸出兩根手指,鉗住他的劍,「爹爹,您就這點本事?」
容長術咬着牙,往回抽劍,絲毫不動。
「容寄雪!你要欺師滅祖嗎?!」
「欺師滅祖?」容寄雪輕聲笑笑,手指輕輕一錯,「那又怎樣?」
仙劍應聲而斷。
容長術急急往後退,手上不停掐着訣。
他親手養大的女兒,他自然留有底招。
來了。
容寄雪掩着嘴輕咳一聲,笑意愈發濃起來,不動聲色地封住了幾道大穴。
頭頂上出現了一道八岐大陣,泛着紅光,旋轉着往容寄雪身上壓下來,繁複的花紋隱隱約約,如蛇般纏繞在一起。
「你應該看清他的實力了吧?」容寄雪不躲不閃,聲音輕得誰也沒聽見,「他可是你最忠實的擁躉者,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他。」
血一直在往外流淌,在八岐大陣壓下來時,容寄雪猛地噴出一口血,徑直往地上掉落。
「大師姐!」謝顏沒忍住,飛速衝上去。
還沒能接近,容寄雪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空中,空蕩蕩的地方只剩下血紅的八岐大陣。
容長術追過來,不咸不淡睨了一眼謝顏,查看着四周,重重呼出一口氣,「八岐眾人,集合追繳容寄雪!」
話音剛落,正在人群中廝殺的不夜,轉頭看了過來。
也不見了,還是剛剛那個地方,有趣,那兩個人,果然有關係。
不夜慢悠悠晃過去,直直對着容長術,「你連她都敢動,豈不是很不把本座放在眼裏?」
……
青羽作為守護靈獸,最大的作用,就是逃命。
它帶着褚靈,按照杜玄的意思,術法作用的瞬間逃到了人界,這個地方比起仙魔兩界,暫時稍微安全一點兒,至少能讓她們喘口氣。
周圍的景色乍然間一變。
體內的靈力開始緩慢的修復靈體,褚靈和青羽摔下來,落在一片草地上。
「小靈兒,」青羽喘着氣從褚靈身上爬起來,「你還好吧?」
師尊死了。
師尊又死了,她果然還是一樣的廢物,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改變不了。
褚靈躺在地上,嘴角的血跡還沒幹,眼淚不由自主從眼眶裏掉出來,她睜着眼,眼神空洞又茫然。
心口隱隱作痛,似空似堵。
不夜、師尊、師姐的臉一一閃過。她這一世,到底做了什麼?她這樣的人,又能做什麼?
如果又是這樣的結果……
何必讓她重生呢?
她不說話,睜着眼睛只是哭,青羽嚇得要死,「小靈兒,是不是傷到臟腑痛得慌?靈力還能吸收嗎?」
「小靈兒?」
褚靈緩緩移過眼,青羽頭上的毛毛掉了幾撮,喙邊也有血跡,「青羽,」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你還好吧?」
光是不夜的威壓,她和青羽就都受不住。
青羽搖頭,「我很好,你能起來么?傷到哪裏了?」
「我也沒事,」褚靈坐起來,猛地咳出幾口血,她和着眼淚一股腦兒擦去了,「一點小傷,死不了的。」
這副仙體,還能繼續撐着,娘親、師尊都死了,只有她,毫無作為、苟延殘喘的活着。
青羽眼睛一酸,小靈兒怎麼可能會是不夜的對手,可是命運總將她送到不夜面前。眨眨眼,勉強壓下去淚意,「小靈兒別怕,他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咱們。」
她倒希望不夜快些找來,只她一人這樣怯懦的活着,有什麼意思?
褚靈站起來,各種情緒湧上來,堵在心口,不知道是難受還是痛,她張張嘴,半句話也說不出,只能捧着青羽,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
青羽窩在她手中,緩緩失去了意識。
消耗得太多,它撐不住了。
把青羽放在懷裏,心裏空得可怕,褚靈怔愣愣地邁着步子。得把青羽安置好,不能讓娘親的守護靈獸再跟着她一塊兒死。
她們兩個,不知落在哪個村落旁,路旁的稻穀黃澄澄一片,鳥雀嘰嘰喳喳落在稻田裏,遠處炊煙繚繞,隱隱約約傳出人聲。
走近看,才能看出別樣。
魔氣掃蕩在人界,沒有生靈能受得住,鳥雀在稻田裏掙扎,翅膀陷在泥里,越陷越深。
十方秘境一破,三界都會受到牽連,人界的這些平凡生靈,更是首當其衝。
師姐不會不知道。
她身上紅色的小襖沾滿了青草汁,花花綠綠的十分狼狽。褚靈越想越想不明白,師姐為什麼要放出不夜呢?師姐為什麼要和不夜合作?師姐為什麼不理她?師姐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想不明白,眼淚好像掉了下來,她抬手去擦,什麼也沒有。
眼前全是師尊最後的模樣兒,「好好活着」那幾個字,一直縈繞在耳邊。
她輕輕吸了幾口氣,一點一點回想剛剛發生的事,腦袋裏的東西亂成一團。
如果……她沒有回頭,師尊就不會死。如果不是她被不夜抓住,師尊就不會死。如果死的是她,師尊就不會死了。
如果……她不是這麼弱,師尊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人界也到處都充斥着魔氣,魔氣跟在她身邊,親近的在她手指邊晃悠,心底忽然冒出一個聲音
——你不想要力量嗎?
——改變一切的力量。
手指隨着魔氣動了動,力量啊。心口的痛越來越厲害,褚靈低下頭,看着那處,只要再來一次,只要再剜掉一半仙靈之心,力量就會湧進來,她就能給師尊報仇給娘親報仇,給仙界死在不夜手上的無數人,報仇。
她伸手,撫上心口。
不是很痛的,只要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就好了。
「桑桑!不可以!」
容寄雪的聲音。
不可以,對,不可以。
褚靈怔怔停下,忽然反應過來,張嘴大口大口吸氣。她怎麼可以墮魔?她可是桑綾的孩子!
她的娘親,是仙界第一仙子,她怎麼能墮魔?!
但是,師姐怎麼會在這裏?她開始幻聽了嗎?
「桑桑……」容寄雪滿身是血,臉上卻帶着溫和的笑,「師姐來遲了,對不起。」
褚靈的手忽然顫起來,眼淚唰的掉出來。
是她,真的是她。
容寄雪一步一步走過去,把她的手拿下來,握在自己手心裏,聲音又輕又柔,「剛剛,在不夜面前,我不好叫他看出,所以沒理你,不是成心。」
褚靈抬起頭,直直盯着容寄雪。
是平常的師姐。可是,為什麼?
她滿臉的淚痕和血跡,看得容寄雪心口一痛,從懷裏掏出帕子,輕輕替她擦去眼淚,「桑桑乖,不哭了。」
褚靈偏頭躲開一點兒,啟唇,嗓子又干又啞,「為什麼?」
容寄雪臉色微微一變,立馬又笑起來,也不勉強她,「什麼為什麼?」
褚靈掙開她的手,眼睛裏只剩下茫然,「我不是讓你在魔界等我嗎?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等我?為什麼破開十方秘境?為什麼和不夜在一起?為什麼要和不夜合作?為什麼要將不夜帶出來?為什麼她的師尊又死在不夜手上?為什麼她還苟且活着?
容寄雪不語。
褚靈看着她,久久等不到答案,低下頭,小聲說:「你其實不是我師姐,對不對?」
魔氣和血腥氣洶湧的從容寄雪身上湧出來,褚靈緩緩抬手,擦了一把自己冒出來的眼淚,她也不是眼前這個容寄雪的對手。
兩人沉默着,都不說話。
「爹!娘!」
村子裏忽然傳來一陣哭嚎聲。
褚靈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
十方秘境一旦打開,魔氣四處奔散,人間即煉獄。
褚靈繞過容寄雪急匆匆往村裡趕,路過容寄雪身邊時,她抓住了她的手腕,「桑桑……我有緣由的,只是現在不能和你說,你別生氣好不好?」
又是苦衷,又是不能說,她什麼都不配知道。
褚靈臉色蒼白,忍了許久,才問:「師尊又死了,我是不是很快也要死了?」
容寄雪眼眶一紅,抓着她的手又冰又涼,「不會的,不會的,師姐在呢,桑桑一定會得成大道。」
她這樣講。她還要裝傻。
褚靈開口,哽咽得幾次說不出話,「大道之上,若都是,親眷的骨血,這樣的大道,又有什麼意思?」
「更何況,不夜豈會讓我成就大道?」
容寄雪呼吸一滯,無話可說。
走到這步,她早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褚靈一指一指掰開她的手,「師姐什麼時候能說了,再來找我吧。」
她走,容寄雪便跟,兩人的模樣,說不上誰比誰狼狽,都是滿身傷,齊齊愣在村口。
眼前的景象,已是煉獄。
魔氣侵襲,凡人骨血只能做了養料。
村落不大,家家戶戶都有哀嚎,路邊躺着無數半人半魔的屍首。十方秘境衍生出來的魔氣,會主動找宿主。
褚靈緩緩走過去,那個哭着喊爹娘的孩子,看起來約莫只有七八歲,臉上已經生出了魔紋。
這些無辜的人,又做錯了什麼?他們根本不知仙魔的交鋒。可這樣的平凡的日子,一息之間再不復返。
褚靈咬了一下指尖,勉強冷靜一點。
蹲下去,伸手探在那孩子的頭上,調用體內的靈力,聚在手掌上,「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她臉上還有沒擦乾淨的血跡,那孩子一看哭得更厲害,頭上的兩個揪揪一擺一擺,嚇得要往後退。
「別怕,」靈力調作他用,體內的傷就重新開始叫囂,褚靈強忍着微微笑起來,「小朋友,姐姐幫你祛除壞東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