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8章 他在孤獨中走了
趙長志摔倒在麥口裏。
他摔倒的時間很不湊巧,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口眼歪斜,嘴流涎水,說話咿咿呀呀支吾不清。除了不能上工掙工分外,還額外地增加了王小娜的勞動負擔。
王小娜打聽到李村有一個赤腳醫生,能治中風雜症,她向趙耀宗請假用架子車拉着趙長志前去診治。
那赤腳醫生先是在車子上掀開破舊的被子給趙長志號脈,又轉身從逼仄的小屋裏取出一個藍色布卷,解了很久才露出一排銀光閃閃的粗細銀針。
他先抽出一根毫針,摸索着在趙長志的頭部慢慢捻着紮下去,又取出一枚毫針,在他的頸部慢慢地捻下去,再取出一枚長些的毫針,用一隻手捏着趙長志的嘴巴,使其自然地張開,對準舌部的一個穴位輕輕刺下去,又慢慢地捻了一會,取出銀針,趙長志的嘴裏隨即流出帶着粘液的烏血。
在老先生用針的過程中,王小娜看着心驚肉跳,她一邊幫丈夫擦去嘴邊的血水,一邊不自主地背過臉去擦拭着眼角的淚水。
趙長志躺着,嘴裏支支吾吾地說著什麼,臉和脖子憋得通紅。也許是在勸慰妻子,也許是在痛苦地呻吟,也許是在埋怨妻子為他亂花錢。此時,幾乎沒人能聽懂他表達的意思。
老先生又看看他的舌苔,詢問了病人的小便大便等情況,然後回到小小的櫃枱裏面,從背後標着藥名的小抽屜里分別取出天麻、鉤藤以及梔子、黃芩、茯神、夜交藤等,還有一些王小娜看不懂的中草藥。老先生慢慢地取出一疊草紙,一一攤在櫃枱上,一共平均分作十堆,然後又熟練地從頭頂屋樑上掛着的盒子裏抽出一根紙繩子,把十堆草藥一一紮好,他抬眼看着王小娜,告訴她,每包煮三次,一共十天,如果十天沒有起色,就不要再來了,還是到公社衛生院或縣城醫院去住院治療吧。
王小娜千恩萬謝,付了錢,又把破被子為趙長志蓋好,吃力地拉着架子車慢慢地往家裏走去,她的腰身幾乎與地面平行,頂着藍色方巾的頭,吃力地往前抻着。
到了家,她已經精疲力盡,只能張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歇息了一陣后,她吃力地拉着趙長志兩支無力的胳膊,半背半拖地把丈夫拉到床上躺着,然後又去灶間找出一個破舊的砂鍋,狠勁地擦洗乾淨,用三塊半截磚頭在院牆的邊上支着,用小火開始給丈夫熬中藥,她把丈夫生的希望全部寄託到了那十副中藥里了。
她用紗布濾出藥渣倒回砂鍋,又用一床破舊的被子墊在趙長志的背後,一勺一勺地給丈夫喂葯。
第二天,王小娜服侍好丈夫,又照樣出工了。王英、劉彩娥和張大妮等圍過來關心地問詢着趙長志的病情,王小娜面對她們複雜而且虛偽的眼神,她太了解她們了,她們只是問問而已,沒有誰會真正地關心趙長志的死活,她只是大略地敘述着治療的過程,眼裏卻充滿着濃濃的擔憂。
那葯還真管用,十副葯下去,趙長志的病情明顯好轉,但家裏再也拿不出半分抓藥的錢,好在趙長志已經明顯地表達清楚了一些,已經能讓人聽懂了他說的“餓”、“上茅房”等簡單的詞彙。
由於再也沒有了葯,趙長志的病時好時壞,也只能就這麼在家裏熬着。夏天到了,地里的農活逐漸地多起來了,王小娜忙完地里忙家裏,好在趙長志在天熱的時候,能自己拄着一根棍子挪到院子裏涼快一會,但他的床鋪上卻是散發著濃濃的屎尿味。那些農閑時偶爾上門看望趙長志的人,
都知道了趙長志的病一時半會兒毫不了,也漸漸地來得少了。
到了第二年,王小娜乾脆搬來一捆乾草鋪在灶間,拿了一床破被子鋪上,她把丈夫挪到了那裏睡覺,她實在受不了那病人的臭味。
趙長志也知道這些年實在是苦了王小娜,身體好些的時候,遇到天氣也不錯時,他就一手拄着棍子,一手牽着一隻山羊,到村外的溝渠邊放羊,累了,就躺在有涼陰的地方睡著了。
村人看見趙長志時,打打招呼,趙長志也只能含含糊糊地應對着,至於別人聽沒聽得懂他的意思,他也不知道,他只看到別人“嗯嗯啊啊”了幾聲,轉身也就離去了,趙長志再也不是掌握着生產隊工分高低大權的趙長志了,沒有人再將他放在眼裏。
一個早嫁的女兒,偶爾會在農閑時帶着年幼的兒子回家來看看,幫父親洗洗衣服,晾曬一下氣味濃重的被褥。女兒回來的一天,大概是趙長志和王小娜最開心的一天,破舊的小院裏終於有了一點點生機和喜氣。
那一天,吃草吃得開心的山羊撒開了花,綁在山羊脖子上的繩索拌在了趙長志的腳脖子上,他一隻手拄着棍子,一邊彎腰去,那肥壯的山羊力氣很大,一直拖着枯瘦如柴的趙長志,然後順着溝渠的邊緣一直往下滾,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又躺在了家裏那捆換了好幾次的乾草鋪上。
原來,正好忙完自留地農活的拴住路過看到趙長志翻滾着倒在溝渠下邊,趕緊回村喊來了王小娜,王小娜熟練地把丈夫拉上架子車,兩年的磨鍊,硬是把一個女人磨鍊成了一個漢子。
重新躺回乾草鋪的趙長志,大小便失禁,灶間也被弄得烏煙瘴氣,這讓王小娜再也忍受不了,她時不時地大聲咒罵丈夫,還是早點死了好,免得自己受罪,別人受累,一點忙幫不上,還凈給別人添忙工。
一個女人忙完地里忙家裏,再也沒有好脾氣給丈夫,生活已經把她的忍耐脾氣耗盡了,本來指望丈夫能慢慢好起來,誰知道這一摔,病情又加重了。為了趕莊稼活,她做好飯,只能連三趕四給丈夫扔下一碗飯,一個人趕緊下地忙活,趙長志就這樣,飢一頓飽一頓,有時實在渴得厲害,就自己爬出灶間的門,到院子水缸前用手沾一點水喝。
就這樣,又折騰了王小娜一年,再能忍受的女人,已經忘了自己還有一個丈夫。
那是一個秋季的傍晚,王小娜從地里回家,做好飯,給丈夫端過去一碗,叫了半天,丈夫竟然沒有答應,她還以為丈夫睡著了,又轉身出去忙活,等忙活完了,竟然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她趕緊回到灶間,那碗飯依然放在原地,丈夫依然是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她把手伸到丈夫的鼻子下試探了一下,一絲呼吸都沒有了。
那天下午,當王小娜咒罵完,匆匆地下地了。趙長志靜靜地躺着,兩眼裏不住地流着淚水,他彎曲着胳膊,時不時地擦拭一下。他感到異常憋悶,想爬起來到院子裏透透氣,但渾身實在沒有一絲力氣,他只能眼睜睜地躺着。他覺得腦袋裏有一塊黑暗壓下來,眼前卻又有一陣紅光,但此時他的腦子卻出奇地清醒,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回來時,小院子裏的歡聲笑語;他看到了自己由於嫉妒而想盡辦法挑撥金娣一家和趙耀宗的關係,他很清楚,紅妹和金全再也沒有消息的真正原因;他看到了村民對他強拉趙耀宗的大衣裳襟的不屑;他看到妻子平日裏不斷地咒罵,覺得虧欠家人和村民的太多,他實在慚愧,他恨不得現在就起身給他們跪下道歉,在他們面前扇自己的耳光,哪怕把自己的臉打爛也好,只要能徵得他們的原諒。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他覺得腦子裏的黑暗越來越沉重,眼前的紅光又變成了白光,那麼耀眼,晃得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也像被誰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他用力掙扎,兩手不停地在空中亂抓,竭力想掙脫那隻看不見的大手。
黑暗的光越來越沉重,眼前的白光也逐漸消失,被沉重的黑暗吞噬,他的兩條腿不停地踢打着,發出“嘭嘭”的聲音,慢慢地,他再也掙不開這黑暗的束縛,緊抓着乾草的手鬆開了,兩條腿也慢慢地攤開放平。
趙長志躺在床上,整整三年啊,然後在一片黑暗中,帶着無盡的愧疚,悄沒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人世間。
出殯那天,人們早已忘記了趙長志三年前的眉高眼低,仗着對趙耀宗不停地搖尾巴而掙得對別人的頤指氣使,死者為大,人們不用招呼自發地前來幫忙,平日裏小院中冷冷清清,此時卻是熱火朝天,這是趙長志此生最風光的唯一的一天。
一輛老牛車,一具薄皮棺材。
女婿手持哀杖,白衣麻繩,頭頂老盆,盡孝子的本分。
女兒頭纏重孝,腰綁麻繩,伏在牛車上的棺材後頭。
秋雨連綿,道路坑窪泥濘,趕車的老人用力抽打着駕轅的老牛,大家一起在車兩邊“一二一二”地推着車。
田間的泥路上,一行人手舉白幡,撒下一路的黃色買路紙錢。
“村裡不死單頭人,下一個不知道是誰啊”
那些善於動腦筋,善於總結的精明人,早就總結出了這一句不是詛咒的詛咒。
給趙長志穿送老衣、整理死者遺容,這是要由有身份有經驗的人進行的莊重儀式,生產隊裏,除了趙耀宗沒有人最合適。他也膽子大些,抗美援朝時,他雖然是後勤部隊的,但也見慣了戰友犧牲和血肉橫飛的場面。
他小心地用清水擦拭趙長志臉上手上的污漬,好讓死者走得乾乾淨淨。擦拭中,他無意撥開了趙長志的眼皮,也就在這一眼的對視中,他感受到了趙長志那已經散了瞳仁的眼中的哀怨、凄楚、痛苦、無助和愧疚,以往的狡猾全部消失不見。
他的心猛地一沉,感到腹部一陣陣刺痛,一陣陣噁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送完趙長志后,他回家躺了一天,以為是累着了。
第二天起床,仍然是一陣一陣地刺痛或者鈍痛。
王英見他疼得腦門上的汗珠一滴滴地往下滾,她感覺到不對勁,趕緊叫來援朝,把趙耀宗拉到公社衛生院,但公社衛生院醫療條件簡單,大夫建議送縣醫院檢查。眾人趕緊換掉架子車,套上毛驢車一路往縣城醫院趕來,醫生先是拍片,然後抽血化驗,又開了幾粒止疼葯,讓回去等結果,三天後來取化驗報告。
這三天,對王英來說,不亞於等候審判結果,她坐卧不寧。
等趙援朝取回報告一看,眾人傻眼了。
報告上面只四個字:肝癌晚期。
醫生給的結論是;如果堅持治療,只能略微延緩病人壽命,對癌症來說,沒有任何效果,如果只服用止疼片,可以減緩病人的痛苦。可以讓病人想干點啥就干點啥,想吃啥就吃啥吧,這是最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