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劉琨、祖逖
對於如何使用劉琨,司馬遹有點猶豫,不過最後覺得還是參謀比較符合劉琨的性格,因此他將劉琨調入了參軍署。劉琨對此也非常滿意,因為他終於可以再見到兄長祖逖,這是他們近十年來第一次見面。
在原本的歷史上,祖逖、劉琨二人一南一北,是西晉末年最璀璨的兩顆明星。
劉琨是中山魏昌人,祖逖是范陽遒人,用今天的話說,他們一個是定州人,一個是淶水人。
在生命最為輝煌的後期,他們亦是一南一北,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但那個時候時空調換了,劉琨在北,在并州,在幽州;祖逖在南,在徐州,在豫州。
他們是朋友,相互激賞,彼此惦念,在黑暗時代他們能夠照亮人心。
同為亂世英雄,祖逖的成名要晚於劉琨。
祖逖生於公元266年,大劉琨5歲,到十四五歲猶未知書,這在“世吏二千石,為北州舊姓”的祖家簡直有些不可思議,父親不在了,哥哥們常常為這個有些異類的弟弟擔憂。
祖逖的特別,還表現在輕財好俠,慷慨有節尚;每至田舍,便散谷帛周濟貧乏,並說這都是哥哥們的意思,“鄉黨宗族以是重之”。
察孝廉,舉秀才,在一般人看來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落在誰頭上誰都高興的,卓爾不群心懷天下的青年祖逖卻一點興趣沒有。
很多方面祖逖都跟王室之後劉琨有差異。但差異不等於距離。他們在司州主簿的職位上相遇相識了,劉琨“有縱橫之才,善交勝己”,他們很快由一般同事關係發展成情好綢繆的同道關係。
祖逖博覽書記,該涉古今,有贊世才具,對小5歲的劉琨的關心照顧可說是一百一。共被同寢,聞雞起舞,關心世事,每每中宵起坐,他們會相互鼓勵:“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
在此之後,出於不同的人生趣味和人生選擇,一對形影不離的朋友還是分開了。
四海鼎沸的亂世真的來了。
他們誰都沒有遵守當年承諾,相避於中原。
不相見已經很久很久。沒完沒了的兵荒馬亂,也使彼此的信息隔絕很久很久。但他們還惦念着彼此,還想着20多年前發生在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舊事。
公元307年劉琨北上并州,之後“自河以北,幽並以南,醜類有所顧憚者,唯琨而已”。
他不再是當年的二十四友之一,不再是那個舞文弄墨的劉琨,他的英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從裏到外他都是一團烈火,他身上流淌的熱血從未隨年齡增長冷卻,誓死報國的熱情從未冷卻,始終都是沸騰的;
統帥軍隊不是他的長項,他的長項是寫詩作文,可是既然選擇了一條佈滿荊棘險惡四伏的從軍之路,再苦再難,劉琨都會走下去,不勝利,他不會回頭。
祖逖也走上戰場。他本想找一方清凈之地,所以他拒絕范陽王司馬虓等人的招聘,拒絕東海王司馬越的任命。但,亂世沒有選擇,亂世不會單獨留給他一方清凈之地。
他最終還是走上了戰場。
公元311年6月,京師洛陽城陷。祖逖率親黨數百家,到淮泗一帶避難。行路艱辛,他不乘車不騎馬,徒步而行。他把車和馬讓給同行的老人和病人,跟大家一同分享藥物和衣糧;他又多權略,能在老老少少中間建立威望,因此這支隊伍推選他為行主。
在江左一枝獨秀的司馬睿也看上了他,任命他做徐州刺史,做軍諮祭酒。他以社稷傾覆,常懷振復之志,他的賓客義徒皆暴傑勇士,他一視同仁,遇之如子弟。
公元313年8月,祖逖率領祖家軍渡江北伐,船至中流,他擊楫而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祖逖辭色壯烈,眾皆慨嘆。遠在北方的劉琨聽說后,激動地與親故道:“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着鞭”。
一南一北,他們用行動和心靈互相呼應,他們是否都想起了20多年前聞雞起舞的舊事?
軍事鬥爭勝利不僅取決於外部,也取決於內部,祖逖懂得此點。他做奮威將軍,做豫州刺史,司馬睿卻只給千人稟和三千匹布,不給鎧仗,使他自行招募。
他全不計較。
北伐,他不怕白手起家。沒兵器,他就冶鑄兵器。兵少,他就想法設法壯大。對敵鬥爭,他策略高超,手段靈活,或分化瓦解,或既打又拉,要麼爭取,要麼消滅。他表現出傑出的軍事指揮才能。
戰爭在祖逖手中常變得出神入化。他的士兵甚至能和敵兵處於同一大城,敵兵從南門出入放牧,他的士兵開東門出入,相守四旬。
對俘虜,祖逖也是仁義厚待,想留的收留,不想留的遣歸。“若得此人為主,吾死無恨”,他能讓人服,讓人感受到尊嚴和恩遇。他賞罰分明,“其有微功,賞不逾日”。
他又“躬自儉約,勸督農桑,克己務施,不畜資產,子弟耕耘,負擔樵薪”,他具有的美德,他的人格魅力,時時處處影響着他的周圍。他“收葬枯骨,為之祭醊”,百姓感悅,流嚏為他而歌“幸哉遺黎免俘虜,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勞甘瓠脯,何以詠恩歌且舞”。
戰場殘酷,人心卻能昭日月。他把百姓當百姓,百姓把他當父母。
北伐得民心,節節勝利。
祖逖“愛人下士,雖疏交賤隸,皆恩禮遇之,由是黃河以南盡為晉土”。
其得人心如此,在北方奮戰的劉琨不禁盛讚祖逖威德。
劉琨是勇敢的,他個人的力量也是強大的。敵數重包圍,城中窘迫無計,乘月色,他登樓清嘯,敵兵聽了,凄然長嘆。中夜,他又奏響胡笳,敵人聽了,流涕歔欷,懷念故土的心情愈加急迫,“向曉復吹之,賊並棄圍而走”。
像劉琨這樣用一人之力打敗敵兵近於傳奇。
他難於取得祖逖取得的成就,所處環境不同,他們的個人情況也大有不同。
善於懷撫,短於控御,“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這是劉琨的不同;“素奢豪,嗜聲色,雖暫自矯勵,而輒復縱逸”,這仍是劉琨無能逃脫的致命的不同。
他不該任命游於貴勢“恃寵驕恣,干預行政”的河南人徐潤為晉陽令,不該錯殺亢直建言的奮威護軍令狐盛,不該不聽母親“不能弘經略,駕豪傑,專欲除勝己以自安”的逆耳之言。
司馬鄴即位,拜劉琨大將軍,都督并州諸軍事。大而空的封號,無多大實際作用,卻足讓劉琨五情飛越,伏紙飲淚,泣血宵吟,扼腕長嘆。
他嘆“戎士不得解甲,百姓不得在野”,亦嘆孑然與寇為伍,既要對付面前的劉聰,又要防範石勒背後襲擊,“進退唯谷,首尾狼狽”是他對生存環境的清醒認識,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他“徒懷憤踴,力不從願,慚怖征營,痛心疾首”。
嘆過痛過,劉琨依然滿懷鬥志,神馳寇庭,他告訴司馬鄴,他與劉聰和石勒二虜勢不並立,二虜不梟,他“無歸志”;秋谷既登,胡馬已肥,一旦投入戰鬥,他將身先士卒。
可是這是一支孤軍,一支奮戰在敵後的孤軍。
他是這支孤軍的領袖。名義上他可以都督並冀幽三州諸軍事,可名義上的東西是靠不住的。“公受奕世之寵,極人臣之位,忠允義誠,精感天地。實賴遠謀,共濟艱難。南北迥邈,同契一致,萬里之外,心存咫尺。公其撫寧華戎,致罰醜類”……這樣的問候可以撫慰人心,卻無法挽救現實的失敗。
公元316年冬天,敗於石勒伏擊的劉琨窮蹙,不能復守并州,接受幽州刺史鮮卑人段匹磾之請,取道飛狐口,到達幽州。
公元317年6月,祖逖在南與石勒戰。劉琨在北,也想聚兵攻擊石勒,但受制於人,力不從心,不成。
次年3月,祖逖和劉琨寄託希望的司馬睿正式即皇帝位。
此時在段匹磾軍中的劉琨卻已沒有報效的機會。他和段匹磾曾經“甚相崇重,約為兄弟”,但此時他們間沒有信任,劉琨成了囚徒。
“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矣如雲浮。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
劉琨自知必死,為五言詩贈盧諶托意。
受國恩,不能報,“雖才略不及,亦由遇此厄運”,人誰不死,死生命也,“但恨仇恥不雪,無以下見二親耳”。
公元318年5月,48歲的劉琨和子侄4人同時被害。
英雄失路,萬緒悲涼,祖逖什麼時候聽到了劉琨的凶訊?雙雄尚剩一雄。祖逖尚在,石勒不敢窺兵河南。
敬畏心生。於是鬥爭變成另一種方式。
石勒派人給祖逖母親修墓地,又給祖逖寫信請求通使交市。祖逖不報書,聽互市,獲利十倍。“公私豐贍,士馬日滋”,祖逖想,“推鋒越河,掃清冀朔”到了。
司馬睿卻不再相信。他意甚怏怏,內懷憂憤,想進取不輟,卻已等不及,“天欲殺我,此乃不祐國也”,公元321年,劉琨遭縊殺3年之後,祖逖病卒,“豫州士女若喪考妣,譙梁百姓為之立祠”。
壯志未酬,時年祖逖5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