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疆之休—血祭

無疆之休—血祭

九月傍晚,神州西北,祝由氏部落。

牛羊卧倒在厚厚的積雪上,聆聽寒風呼嘯而過。

祝由氏族長和祭司帶領族人踏開積雪,跟在狼群身後,面色凝重地走進山谷。

雕刻在山體上的神像巨大威嚴,而她腳下的人們卻渺小脆弱。

眾人圍繞祭台,仰身直肢而跪,祝由氏的人面朝西跪在最里,其他四氏的面朝北、朝南、或朝東,跪在最外。

祝由氏相信有神,只是神是至尊孤絕的存在,人們沒有任何機會與神直接交流。人們供奉神時鮮、五穀、生命,卻從不直接向她祈求什麼,他們只是殷勤地祭祀,希望討得神的歡心,通過占卜去揣度神的意思。

為了能夠知道神的心意,於是誕生了“巫”。

巫者,通靈之人也,女也。男巫為“覡”,在外雲遊謀生。

祝由氏部落是一位少見的男巫,族內稱為大祭司。

大祭司頭戴“終葵”面具,面具是由部落最厲害的工匠製造,方形尖頂,上面刻雲雷之紋。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祭拜山谷里的月神,賴此生存的土地被冰雪覆蓋,神卻不說太陽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和以前一樣。

祝由氏的祭祀從來沒有停止過,萬一哪天神回心轉意了呢?

按照族內規定:族長和大祭司在年老之前按例處死,使其鬼魂精力旺盛。

祭物散佈擺滿祭台,實柴被點燃,煙達於天。

大祭司且行且舞,口吐祝詞:“地載萬物,天垂象,取材於地,取法於天,尊天而親地。。。”

白煙籠罩兩個骨相流麗的年輕人,年輕者眉長鮮翠,睫濃似羽,綠瞳炯炯;年長者眉宇清秀,黑瞳內斂。

前者叫祝尤無疆,接任族長,後者叫祝由修,接任大祭司。

他們十分熟悉這套祭祀流程,尤其是祝由修,在一群小孩抱着龜甲刻得亂七八糟時,他就已經能篆刻出一手漂亮文字,順便記住了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

因為他的母親以前是大祭司,只是後來有了丈夫。

神不需要總是陪伴在家人左右的小女巫,因為有了男人就要有孩子,神要的是侯立身側,隨時側耳傾聽自己每一次牢騷,心無旁騖的僕人,那僕人得和她一樣孤獨,兩個人才能有話說。

想要有丈夫就得放棄大祭司的職位,母親所做的事從燒龜卜卦變成預防旱澇,所幸二者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母親有時會悄悄地問神:吾神,明天天晴否?

神的回答總是那麼明確,只有是和否。如果神回答了否,母親就會繼續問:後天天晴否?

祝由修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明白,神為什麼只說“是”和“否”,就像神在和她的僕人玩一場過程複雜的猜謎遊戲,僕人準備好各種禮物,然後神盛大登場,只說了一個字——“否”。

母親每一次占卜得到的都是“否”,西陸始終沒有出太陽,任何種下去的種子沒有萌發,陰霾爬上父親的臉,直到司農手下的人帶着一車種子歡天喜地的回來。

藍色的種子在冰水裏發芽,父親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匆匆帶上十幾個戰士前往玉龍雪山。

他的父親是祝由氏的大司農,無法耕種這件事,可以要了這個男人的信仰和命。

那是母親最後一次占卜,從天明卜到天黑。

龜甲上裂紋雜亂飄忽,母親筋疲力盡地倒地,化為青色灰燼的篝火又亮起,噴射出火苗燒傷他的小腿,

一切都是厄運的前兆。

母親難產,玉龍雪山雪崩,神帶走她不聽話的小僕人,也把那個罪魁禍首的男人一併抓走,唯一的善心就是留下了他們的孩子。

他有了一個弟弟,叫祝尤無疆,而那些藍色的種子沒有結出一粒粟米。

祝由修聞着灰燼夾雜着血腥的味道,收起發散的回憶,這味道霧蒙蒙,總是讓人胸膛晦澀。

他的師父,祝由玉羊,透着鍾馗面具看月亮,今天是個好天氣。天道無常一百年,能做的師父都做了,可神的心思始終難以捉摸。

祝由玉羊看着祭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出神,很多年前,湯山祭台下也有這樣一群人——黎族戰旗插在祭台上,黎王盤踞王座中,一個個河洛和巫馬被黎族戰士帶走,一些被埋進王宮的地基中,一些就消逝在火焰里。

一場戰爭結束后,榮耀歸於王,亡魂散於野。

那時是,現在也是。

狂戰士背着巨斧安靜地站在祭台下,等待血腥命令。

祝尤無疆舉起手許下誓言,“我會帶領祝由氏找到綠洲,月亮女神請保佑我們。”當他用力揮下時,戰士拿出巨斧,咚咚咚地走向人群。

“地震、火山、洪水、猛獸、山呼海嘯、電閃雷鳴、月食星墜、四季更替、生老病死、夢境幻影。”

祝由修獨特的金玉聲音讓祝由玉羊想起自己最得意的一位徒弟,那個姑娘明明是獨一無二的重瞳子,有着崇高的地位,卻非要去做誰的妻子。

彌散開來的血的味道讓祭詞飽含威嚴,青年的聲音與回憶里中女孩的聲音重合,不聽話的小姑娘會不會來接他一程?她最好獨來,千萬別帶那個固執木訥的小子。

積雪墜落,水滴四濺,潮濕和悶熱充斥山谷,篝火越燒越亮,直到火光亮如烈日。

一直沉默的族長突然說:“玉羊,我聽一個老人說——“大夏龍雀”可以劈開一座山;極北冰藍色的海水中遨遊着銀龍;巫族的女人和男人一樣高;每到新年開始,神官都會在伏羲山折一隻紙鳶,紙鳶帶着神官的祝福從東陸一直向西飛,飛過我們的草原,落進西海。”

斧聲漸小,篝火漸熄。

“後來世界變了,什麼都沒有了,那些大人物都死了,留下我們這些小人物。”

男人身形高大,兩臂修長,白面鷹目,儒雅乾淨,很難想像就是這個男人帶領祝由氏統治西北草原三十年。

純凈的鷹目中沒有一絲濁氣,既沒有殺伐,也沒有傲慢,有的只是平靜。

男人起身俯視山谷,一如取得每一場戰爭勝利后,他在山坡上俯視新得到的土地。

他為這場血色祭祀拉上幕遮,他說:“天下萬物之萌生,少有不死,我獲得月神保佑,三十餘年,如今部落饑寒,父親兒子缺少飲食,幼兒、老人受到傷害,是我不德。今我和祭司以身侍神,希望神憐惜一二,庇佑我們的部落。”

祭台之下,人首滿地。

血水從巨斧滴落,鋪灑石階,狂戰士登上祭台,卻被中年戰士擋住路。

“昴,帶着狼群回去吧。”族長平靜地說。

“狼群不肯走。”祝由昴說。

“一會它們就會走了,你們別在雪原迷了路。”

祝由昴淡淡地看向山谷外,他可能忘記自己是誰,也不可能走錯路,整個祝由氏的土地都刻在他的腦子裏。

祝尤無疆注視着他,師徒二人的目光焦灼在一起,他們什麼話都沒說,又好像什麼話都說盡了。

祝由昴側過身讓開路,兩聲刀鳴響徹山谷,揮下巨斧的戰士的眼皮驚顫般地連跳兩下。

雪白麋鹿站在月亮女神頭頂,俯視祭台,它緩緩低下頭,屈膝跪下,月夜狼垂下尾巴低低哀嚎。

老王已逝,新王登基。

祝由昴目送祝尤無疆和祝由修走出山谷,他好像看到多年前,他和一群人跟在腳邊兩個男人身後的樣子,那天山谷沒這麼熱,風也比較溫柔。

那些人組成了他的人生,後來時間不容置疑地帶走了他們,當所有舊識都死去,他活着也就沒有了意義。

他對這群青年背影洒脫地笑了笑,說:“希望你們,全都長命百歲。”

大風卷進山谷,吹滅火光,綠瞳在祭台下幽幽發亮,他抽出佩刀,劃過無數敵人的刀刃也成了自己的歸宿。

曾經有個女人對他說:善用刀劍者,亡於刀劍下。

他那時不以為然,揮刀對他來說,是比喝水還平常的事。她說了那麼多謊話,沒想到這句話竟然一語成讖。

神州從來不缺用刀如神的人,神州缺一個正常的太陽。

到底怎麼樣才算是完美歸宿,祝由昴不知道,他一如既往地跟着心意走,想跑馬就疾馳,想喝酒就痛飲,想不見祝由宿那小子就不見,哪怕當初他也是滿懷期待,認為兒子會是他歸宿。

自“月帳嘩變”后,他再也沒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如今,他活夠了,便就死了。他得死快點,跟上老夥計們的腳步。

山谷之外,一群男人站在枯樹下,戰士說:“昴沒有出來。”

祝由無疆清楚,祝由昴不會再出來了,“不等了。”他緊握着祝由昴送給他的長刀,堅定地走向遠方。

冷漠無情的神張開雙臂,撥動夜風,奏響男人們的輓歌。

明月西落,青年騎馬衝進山谷,憤怒地跑向祭台,不久后,巨風驟起,席捲一切砸向月神。

石像垂着眼,憐憫又慈悲。

失去父親的逐風鷹揚不知道該向誰報仇,趴在祭台上,緊緊抱着父親的頭,憤怒又悲切地嘶吼着。

祝由宿騎馬追來時,山谷中狂風已歇,他站在祭台下,一動不動,不敢相信地盯着祝由昴已經灰敗的臉。

他想過無數次讓這個男人後悔,可現在,他什麼都做不了了。

他憤怒至極,比死了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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