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酆都客·憶昔(一)
人間界。
此時正值夜間,八十三歲的宗家家主宗玄朗,正在自己的書桌前打盹,他坐在自己的輪椅上,拿着翻開一半的書頁的手自然地垂落了下來。
他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停轉動,似乎正在做夢。
在宗玄朗進入了八十歲以後,就開始越來越難以保持長久的清醒了。他常常在看書的中途便一不留神地進入了夢鄉。看他如今的狀態,很難想像他年輕的時候曾經為了抓住一隻作惡的地縛靈,整整鏖戰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人啊,不服老不行。
宗家的本家位於風景宜人的不知名山丘之上。山深無人,十分安靜。宗玄朗給窗戶留了一道縫,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
此刻月涼如水,四下里只能聽見風拂過遠山松林的沙沙聲,是個難得適合睡覺的日子。
突然,這寂靜被一聲巨響所打破。
原來是離宗玄朗不遠的書架上,有一個相框被風吹到了地上,發出了“咚”的一聲。
巨響驚醒了宗玄朗,也驚動了守在宗玄朗門口的一眾守衛。匆忙而凌亂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守衛們幾乎是立刻就敲響了宗玄朗的房門,生怕這個年邁的老人遭遇什麼不測。
宗玄朗沉聲對着門外說道:“我沒事。”
門外的敲門聲隨即停止了下來,接着便是人們慢慢走遠的聲音。
四下又歸於寂靜。
宗玄朗在心中嘆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在多年以前,玄門的人還會央求他一個人去處理一棟危機四伏的鬼宅,但是自從他滿了六十歲開始,他們就漸漸把他當成了一根容易折斷的枯木,甚至害怕他在睡夢中死去。
宗玄朗自嘲地笑了笑:“沒想到這把老骨頭竟然這麼快就成了一個累贅。”他無力地想着,然後自行轉動着他的輪椅向著書架上掉下來的相框走去。
相框裏放着一張照片,是兩個男人的合照。一個穿着西裝打着領帶,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微蹙的眉頭,對身邊的人露出了一副嫌棄的眼神,那是年輕的宗玄朗。
而照片中的另一個人,穿着一身公園老頭的練功服,依稀可以看見手腕上的青色紋身,正自說自話地搭着宗玄朗的肩膀,朝鏡頭露出了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
宗玄朗的手拂過相片中那兩張永遠年輕的臉,猛然發現裏面這個弔兒郎當的人竟然已經走了五十年了。
五十年啊,寒來暑往,需要春草生了又死,死了復生五十回。
宗玄朗忍不住對着照片里的人說道:“楊清羽,你倒是死了一了百了,省了這麼多麻煩。可知我在人間給你收拾了多少年的爛攤子?”宗玄朗惡狠狠地想道,“等我死了,定要找到你,讓你給我斟茶叩頭,行三跪九拜的大禮,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旋即,他又想到:“那日子,怕是也不遠了。”
造化無情,唯見歲寒月暖,來煎人壽。
宗玄朗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楊清羽的情形。
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月夜,三十歲的宗玄朗登上家主之位剛剛半年,正在書房中宿夜工作。他只點了書桌上的一盞枱燈,就憑藉著這昏黃的燈光查看着宗家這些年的賬目本,編年書上的大事,各個旁系寄來的書信……
工作負荷之大,少年老成如宗玄朗也忍不住一個頭兩個大,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但這樣工作繁重的日子宗玄朗已經持續了半年之久。那只是他五十年夙興夜寐的家主生涯中平平無奇的一天,同其他所有的日子沒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從宗玄朗的窗戶里鑽進來了一個人。一個穿得弔兒郎當,笑得沒心沒肺的人。
那個人大半夜的還帶着個墨鏡,正在試圖從宗玄朗開着的
窗戶縫裏鑽進來,他頭上頂着幾片落葉,一臉狼狽的樣子。
宗玄朗並沒有把窗戶開到最大,只是留了一條不大的縫隙。那是個成年男人,所以想鑽進來稍微顯得有些費力,於是那個人便變幻着各種姿勢,嘗試着用各種不同的角度擠進來。
宗玄朗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沒有在發現這個人的第一時間就立馬喊人,也許是他那天工作太累了,也許是他工作的太過煩躁了,只想找點事情分散注意力。總之,最終宗玄朗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書桌前,看着那個人和窗框較勁。
因為宗玄朗坐着的地方和窗戶之間有一個轉角,所以專註於爬窗運動中的某人並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而半夜爬窗人·楊清羽在掙扎了好久之後,終於成功鑽進了宗家。
楊清羽今天是來偷一件法器去救人的。宗家哪有那麼好闖?這地方有多人把手,且早已設下了重重陣法,楊清羽可謂是過五關,斬六將,才終於成功找到了一個沒有關嚴實的窗戶。
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楊清羽終於成功鑽進了這扇開了不到一半的窗戶里。然而他剛走了沒兩步,卻發現就在不遠處,有一個在大半夜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正坐在書桌後面皺着眉頭看着他。
這是……暴露了?
楊清羽只能尷尬地“嘿嘿”一笑。然後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向著那個人發出了兩道禁錮符。
宗玄朗的眉頭皺的更深了,因為他發現眼前這個闖入者,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小偷,竟然是個不知道哪裏來的野路子玄術師。
但不管是什麼野路子,膽敢在正兒八經的玄師面前班門弄斧,都過於大膽了一些。畢竟系統性的學習比起自學來,可以少走不少的彎路,所以世家玄師成長起來自然也比這些野路子的玄師們要快得多。
面對直逼自己而來的禁錮符,宗玄朗只是抬起手臂,輕輕一揮,便瞬間從手中發射出了兩道火焰,與楊清羽的符咒纏繞交錯,瞬間將那兩道符咒燃燒殆盡。
宗玄朗平靜地對楊清羽說道:“你用的是定身符,是我宗家先人發明的,你用宗家的咒術,是不可能打得過我,還是趕快投降吧。”
然而正當宗玄朗勝券在握,尚在勸服楊清羽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右邊半個身體動彈不得,知覺變得麻痹了。他低頭一看,猛然發現有一根鎮魂釘在自己影子的右肩上。
宗玄朗認出了這個術法,只見他眯起了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封魂之術。”
封魂術是鍾家役鬼之術的一支,可用封魂釘封住亡魂的三魂七魄,藉此控制惡鬼,為己所用。而同樣的,人的影子連同三魂七魄,若是用封魂釘釘在活人影子上,便可以不知不覺地限制活人的行動,達到自己的目的。
宗玄朗盯着站在自己對面,一副心大的表情的楊清羽,出聲詢問道:“你是從哪裏偷學來的?”
先是宗家的定身符,后是鍾家的鎮魂釘。要知道這些都是世家中不外傳的秘法,又不是路邊的大白菜,怎麼可能會輕易被一個來路不明的野路子學會?
宗玄朗覺得自己必須弄清楚,否則此人只會遺禍無窮。
被宗玄朗質問的楊清羽愣了一下,然後趕緊反駁道:“你可別冤枉我啊,什麼叫偷學,我可是正兒八經在書上學來的。”
宗玄朗聽了這話也是一愣:“書?”
這世上竟然會有書涵蓋了玄門四家所有的玄術嗎?為什麼他沒見過?要知道宗玄朗十七歲之前便翻完了宗家所有的藏書。
楊清羽理直氣壯:“是啊,我上個月花了五毛錢在地攤上買來的。”
宗玄朗沉默了,他感覺自己認真聽一個來路不明的闖入者說話的行為像個笑話,對方明顯就是在糊弄他。顯然,宗玄朗並不相信這些不傳之術會輕易地出現在一
個地攤上。而楊清羽本身也並不在意宗玄朗相不相信他,他今天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乾的——
“對了,我是來借蓬萊珠的。”
宗玄朗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怎麼知道蓬萊珠在宗家。”
楊清羽理直氣壯:“當然是我算出來的。”
宗玄朗想也不想就拒絕了:“蓬萊珠不可能給你。”宗家那麼大,有本事就慢慢找,但宗家人不少,想來在找到之前楊清羽就會被抓住。
楊清羽無所謂地攤了攤手:“既然你不給,那我只能自己拿了。”
說罷,楊清羽又取出了另一顆鎮魂釘,把宗玄朗的另外半邊身子也定住了。然後,他湊近宗玄朗,移下了墨鏡,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然後一把握住了宗玄朗的手腕。那手腕上正帶着一串晶瑩剔透的緋紅色佛珠——那就是蓬萊珠。
傳說蓬萊珠乃是蓬萊仙山上的一棵屹立了萬萬年的仙樹所結成的果實,一百年只出一顆。宗玄朗手上這串,一共一百零八顆蓬萊珠,可想而知有多難得。
蓬萊珠罕有,本來見過的就沒幾個,大部分人都以為這不過是宗玄朗新淘來的文玩而已。他沒想到楊清羽居然真的識貨。
宗玄朗難得地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你竟然認得蓬萊珠?”
楊清羽卻否定道:“我不認得啊。”
宗玄朗在思索着楊清羽此舉不過是詐他的可能性:“那你怎麼能確信,這就是蓬萊珠?”
楊清羽聞言翻了個白眼:“都跟你說了,是我算出來的。”
宗玄朗遲疑了。難道這人不光會宗家和鍾家的絕學,甚至還會錢家的扶乩算?這可能嗎……難道這世上,真的有人能集四家之所長?
楊清羽還等着蓬萊珠救人呢,沒有再耽誤時間的耐心了,於是他留下了一句:“事急從權,我先去救人了,拜拜!”
然後,他便再次翻着窗戶跑走了。
再然後,由於楊清羽救完了人之後一直處在一個忙碌的狀態中,竟然忘記了歸還蓬萊珠。於是一個月之後,正在擺攤賺生活費的楊清羽被宗玄朗帶人給圍了。
自那之後不就,就有傳言說玄門出了一個新的天才。與四大家族內世代接受玄術開蒙的世家子不同,這是個野路子。
這野路子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了本古書殘卷,寫得儘是些基礎的道術,卻讓他摸索出了一條新的康庄大道。
要說這半卷古書有什麼奇特的地方,莫過於它涵蓋了驅邪、役鬼、請神、扶乩各個方面的內容。
之前也說過,玄門四家之中,宗家擅驅邪,鍾家擅役鬼,祁家擅請神,錢家擅扶乩。四家各有所長的同時,也互相防備,努力保證自家的絕學不會外泄,故而每家除了自己的家學之外,一無所長。但古書上的內容卻囊括古今,雖然只是基礎的玄術,但是勝在足夠全面。並且驅邪、役鬼、請神、扶乩之術相互貫通之後,可以起到相輔相成的效果,令楊清羽可以算得上是一日千里。
所以啊,偏科的永遠考不過全能的。
再加上那楊清羽為人好學,悟性又高,竟然真的漸漸摸索出了一條新的修行道路,漸漸在玄門中嶄露頭角,成了新一代的翹楚,就連玄門歷代最年輕的當家,三十歲便成為玄門第一人的宗玄朗,都對他刮目相看。
自此,又有宗家撐腰,本身實力又過硬,楊清羽在玄門中也最終掙得了一席之地。
當然,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天才,玄門中更多的卻是負面/評價:“你真當他靠着一本破書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還不是攀上了宗家這棵大樹!”
對於這些評論,野路子,也就是楊清羽,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正在琢磨着去一趟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