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酆都客(十四)
二十一層的電梯門開啟,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看上去陰森而詭異的走廊,走廊是用青灰色的石磚修葺而成的,左側是敞開的圍欄,可以看見枉死城的中庭。
從這圍欄處放眼望去,光線並不明亮,枉死城的下層已經因為他們此刻位置的拔高而隱沒在了黑暗之中,而上層更是因為太過高聳而一眼望不到。目之所見只有自上而下的重複的迴廊,讓人不由地從心底產生了一股無助的感覺。
一陣風起,幾張黃色的紙錢被紛紛揚揚地吹起,為這壓抑的畫面更增添了幾分不詳的氣息。
幽幽的藍色火光照亮了深色的青石磚地面。寫着“奠”字的紙燈籠此刻正在隨風搖曳,燈籠上面趴着幾隻蛾子,見到有生人靠近,便不約而同地被驚動,然後撲稜稜地振翅飛翔了起來。
聽着耳邊細小的翅膀煽動的聲音,陸仁心裏不由地感到有些奇怪:“怎麼枉死城也會有蛾子?這地方不應該都是鬼魂嗎?這些蛾子靠吃什麼維生呢?”
還沒等他把自己的疑惑問出口,他就聽見身後傳來了老李和張總交談聲。
老李似乎也看見了燈籠上飛舞的蛾子,蹙起了眉頭不滿地說:“嘖,這層怎麼又長出屍蛾了?”
張總平靜地回應道:“下層總是更容易長屍蛾。不用說,肯定又有人偷運了幾個盜墓賊的屍體下來當零食吃了。”
“唉。”老李聞言長嘆一聲,似乎對群眾擅作主張導致自己工作量增大的情況感到很不滿,“我明天就去敲那幾個老皇帝的門,挨家挨戶地查,就他們陪葬品多,被光顧得最為勤快。”
張總淡定答覆道:“嗯,我跟你一起。分頭行動,查得更快一點。”
老李點了點頭:“真希望他們能配合一點,保持城裏的乾淨和衛生。不要總想着把這些盜墓賊的屍體存起來過年吃。”
隨後,老李揚起聲音對前方的陸仁和重瞳說道:“兩位冥君小心,千萬別被屍蛾碰到了身體,這東西雖然只吃屍體,但是翅膀上鱗粉的毒性很強。”
有劇毒?聽到這個說法的陸仁感覺到了巨大的危機。他眼尖地看見有一隻屍蛾飛累了正好停在離他不遠的牆壁上休息。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此刻全場沒有比陸仁更危險的人了。因為他是唯一提着燈籠的人,而飛蛾天生就帶有趨光性。
怕什麼來什麼,正當陸仁這麼想着的時候,原本停留在旁邊牆壁上的屍蛾似乎注意到了他手中的光源,竟然瞬間撲稜稜地起飛了,並且直直地往陸仁的方向飛了過來。
陸仁心裏一驚:“不會這麼倒霉吧!”
正在他哀嘆吾命休矣的同時,眼疾手快的重瞳率先反應了過來。
只見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隻屍蛾,然後手指輕輕用力,飛蛾便如同紛紛揚揚的粉末一般落了下來。老李和張總都看呆,但做着這一切的重瞳本人,卻連表情都沒有變一下,輕鬆地就把屍蛾的粉末給揚了。
揚完之後,重瞳還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阿門”。
陸仁、老李、張總:???
氣氛都已經烘托到這裏了,原以為免不了一場巨大的惡戰,誰知道竟然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被重瞳給物理超度了。
現場瞬間鴉雀無聲。
片刻后,老李咳了一聲,拍馬屁道:“不愧是泰山府君,打起屍蛾來就是利索。”
細一想也是,這位新一代的泰山府君出身血盆苦界,乃是冥府創立之初便於血海掙扎的惡鬼,后又作為鬼蠱在血海廝殺而出,可以想見本身該有多麼怨毒。
屍蛾的毒與重瞳相比可說是小巫見大巫了。
而陸仁的關注點確實另一件事情,只見他望着重瞳,驚訝地說道:“泰山府君?”
說起來,初見老李的時候由於忙着戒備所有沒有深究,但現在想來,老李似乎在見他倆第一面的時候,就喚他們兩人作“兩位冥君”?
所以這個所謂的“泰山府君”,應該和“卞城冥君”是一個意思?
陸仁原本以為冥君應當在冥府中有很強的權力,如今看來,似乎也不是唯一的。
於是陸仁轉頭向著老李和張總詢問道:“這麼說,卞城不是唯一的冥君?”
老李還沒從重瞳藝高人膽大的操作中緩過神來,沒想到現在就又被陸仁的無知給驚到了。
這位小冥君似乎對黃泉的事情完全是一無所知?
但儘管驚訝,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向陸仁解釋道:“是的,冥府總共有十位冥君。”
陸仁霎時間明白過來,他原先以為冥君是多麼高大上的一個職業,結果竟然有整整十個那麼多,那麼這所謂的冥君,應該就相當於是冥府的一個部門經理吧?
怪不得卞城還需要費盡心機找他幫他頂班,原來是中層小幹部不好意思翹班罷了。
想通了其中關竅的陸仁向重瞳詢問道:“這麼說,你和卞城是同事?”
重瞳想了想,答覆道:“不熟,打過架。”
陸仁於是“哦”了一聲表示了解,料想應該就是跨部門交流失敗導致的小摩擦而已,在人間也並不罕見。
雖然陸仁很淡定,但是跟在後面的老李和張總聽了這話卻大氣都不敢出。
這種十殿冥君之間的秘辛,真的是他們這些嘍啰能聽的嗎?
不會被滅口吧?
不過前面走着的兩人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講的話到底是多麼禁忌的秘密,只是稍微提了一嘴之後又正常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實際上,閑聊也只是為了給自己壯膽而已。此刻他們的面前只有一條幽深的迴廊,迴廊上的燈光並不明亮,藍色的磷火隨着若有似無的冷風忽明忽滅,把迴廊一側廊柱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是個整個空間看上去如同正在劇烈晃動一般,從視覺上就能讓人感覺到十分不安。
陸仁沿着走廊又向前走了兩步,發現兩旁的房間並不是房門,而是一個又一個冰冷的墓碑。碑文上或寫着篆書,或寫着隸書。因為陸仁的文化程度有限,並不能很好地分辨出到底寫了些什麼,只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被一排排墓碑包圍,感覺一瞬間雞皮疙瘩就爬滿了後背。
陸仁忍不住轉頭看向老李,詢問道:“雖然我知道這裏是枉死城,但是有必要連大門都做成墓碑的形狀嗎?”
身後的老李不好意思地笑了:“這都是死後親族給立得碑,留着也是留個念想嘛。”
原來是死後的墓碑,怪不得這裏每個人的門長得都不一樣,規格和形制也大有差別。
“不過,”這時,老李有些忿忿不平的聲音傳來,“是該讓他們止了這個風氣。我隔壁的老王就是,成天給我炫耀他孫子給他修的墓碑,又大又氣派,嘲笑我的墓碑不上檔次。我呸!死都死了他還要在意這些,不像我!我根本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
雖然老李說著不在乎,但他講着講着臉上便慢慢變出一臉青灰衰敗相,頭上的箭孔也開始流出血水。
竟然是瞬間嫉妒得幻化出了死相。
“看來他很在乎啊。”陸仁和張總不約而同地這麼想到。
為了不引起老李不愉快的回憶,陸仁趕緊轉移話題:“對了,你家快到了嗎?”
聽了這話,老李便迅速從負面的情緒中抽離,順便原本青灰的面目也變得跟常人無異。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左轉彎以後第三間。”
陸仁等人終於來到了老李家門外。陸仁仔細觀察了一下老李家的們,青灰的石塊,甚至沒有打磨乾淨,表面凹凸不平,上面歪歪斜斜地刻了幾行字,料想應該就是老李的生平。
與之相比,老李家旁邊的那戶墓碑幾乎是他的一倍大,且表面上的銘文看上去十分整齊,字體也十分工整,一看就是請專人代為修繕過。可以明顯看出死前應當是個富戶。
可又有什麼用呢,不論貧富,死後還不是同在一處,潑天富貴又何用,最後也只能變換成墓碑上寥寥幾行銘文。
老李往自己的墓碑前一站,那墓碑便自動開啟,露出了老李家中的樣子。
那墓碑后顯露出來的竟然是一間草廬的陳設,往窗外看,黑漆漆的一片,正是晚上。他能依稀藉著屋內的燈光看見屋外有幾畝薄田。但那田裏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顯現出了一派蕭條的氣息。再往遠處看,到了田地的邊緣,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堵磚石砌成的牆面,這看來也便是老李家的邊界了。隨即,陸仁又似乎想到了什麼似的,抬頭望了望天,卻發現抬頭看見的並不是夜空,而是磚石砌成的穹頂。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當然,也不是所有枉死鬼的居所都長得跟老李家一樣。枉死鬼所居住的地方,往往包含着死者生前的執念。老李由於死在戰亂年代的關係,吃不飽穿不暖。唯一的夢想便是能有幾分薄田,片瓦遮頭,於是他的住所便自動幻化成了這幅樣子。
可能從今人的目光看來,這地方顯得有些簡陋。
但很難想像,有些人棄如敝屣的東西,竟然可能是另一些人的魂牽夢縈。
枉死城中的住宅風格十分多樣,比如再往下幾層,紂王家裏便造了個酒池肉林;而再往上,張總家裏則赫然就是他曾經在大城市CBD里的辦公室的一比一復刻。
不得不說,枉死城的這趟走馬觀花,着實讓陸仁對陰宅的裝修設計又有了一番新的認知,簡直是嘆為觀止。
陰宅參觀結束后,老李回房取完了鑰匙也沒有多做停留,趕緊帶着眾人從家中出發。
這次,因為已經走過了一次走廊,對走廊的佈局比較熟悉,也明白走廊本身還是相對安全的,所以陸仁並沒有剛剛那麼緊張了,眾人極其迅速地回到了電梯中。
電梯順利地再次啟動,不出意外就應該會一路直達枉死城的城門,然而到了第五十層的時候,電梯卻緩下了速度,最後直接停了下來,而後電梯的門緩緩開啟——有外面的人要上電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