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張德銘即便沒有在這時候看着章漾,也知道後者一定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如果他的答案能讓章漾動心,後者自然會考慮留下來。
寧修思還有點沒明白辦公室里突如其來的緊張氣氛是怎麼回事,他從畢業后就一直在報社,也是一直跟在張德銘手下做事,專業上他無可挑剔,但在揣摩和談判上,卻比不過已經見識過太多大場面的章漾。
寧修思不明白章漾還有什麼可猶豫的,能直接在他們報社佔有一席之地,這就是鐵飯碗,多少人求之不得。
他不斷用眼神看着坐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年輕女子,寧修思是感覺自己好像越來越看不懂跟前的人。
終於,張德銘開口了。
不過,他這一開口,直接讓寧修思將注意力從章漾身上轉移。
“主編的位置,我暫時還不能內定給你。但是,我能給你一個機會。我們報社有AB版,在我退休之前,你能把我們報社B版銷量提上去,不多,就百分之五,這位置就是你的。”張德銘說,他看出來章漾是想說話,“你別急,我退休還有半個月,耽誤不了你太多時間。你來我們報社這段時間,不管你做出來的成績怎樣,你都跟在我身邊。”
張德銘是國內最早一批從事新聞媒體行業的人,而且在首都,人脈廣泛,商政界認識的人都不在少數。他讓章漾跟着自己,可不是僅僅準備手把手帶她入行,而是將章漾帶入這個圈子裏,將自己這些年來積攢的人脈,也一併介紹給章漾。日後,即便是章漾離開報社,也不會浪費了這小半月的時間,她完全不會吃虧。
有人帶進圈,這的確是個很大的誘惑。
章漾頭腦還沒發熱,“我能現在看看AB兩版嗎?”
張德銘示意寧修思拿給她。
一份首都晚報當然不可能只有薄薄的一張,但它比一張紙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共也就只有兩張,就是傳聞中的AB版。
章漾大致掃了一眼報紙排版和標題,心中差不多有數。
A版是全國每天的重大新聞,各地的大事件匯總,這一般是在每家報社都能看見的新聞。而B版,則是本地的新聞,只是看標題,就知道沒什麼大的噱頭。這就考驗了筆者的筆力和選材。本地新聞,如果報道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還平鋪直敘,太寡淡瑣碎可能沒人喜歡。如果這樣的話,A版報社的可替代性很強,大家在選擇訂購報紙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理由一定要訂閱首都晚報。
如此一來,首都晚報的銷量自然會下降。
章漾還在閱讀着B版報紙,她擰了擰眉,沒有說話。
一旁的寧修思見狀,忍不住開口說:“其實你不用糾結我們B版的新聞,這些都是我們從讀者來信中,隨意抽取的小新聞。只要你能來我們報社,在半個月後,只要你願意留下來,我們肯定會讓你來做A版的新聞,不會埋沒你的才華。”
章漾聽到這裏時,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報紙。
她抬頭看着一臉期待自己加入的寧修思,“如果B版的讀者反應效果不太好,你們是不是打算取消B版,以節約成本?”
寧修思點頭,“我們可以專註於一個版面,就做全國大事新聞。只要我們的稿件質量好,不愁沒有出路。”
章漾在大學時,修了雙學位,她上輩子在金融系萬金油專業,在多了一次上大學的機會,她在學校里毫不猶豫選擇了雙學位,撿起來上輩子的專業。
從剛才她聽見的寧修思的話里,章漾小幅度地搖頭。寧修思哪怕是有不錯的文學功底,但是對市場的了解真是太片面了。
報紙,刊登的就是跟民生息息相關的一切新聞消息,而民生,從來不是只有轟動全國的新聞,相反,恰恰是在身邊的小事,這才是真正的民生。
“百姓關注的全國重大新聞,是關注事件本身,只需要說清來龍去脈,對他們來說就已經足夠,而不是關注在哪家報社的新聞記者文筆好,最有文采。如果按照寧修思同志的思路,那我想,首都晚報並沒有什麼競爭力。首都晚報有的東西,別家的報紙上都有,而別家出彩的地方,首都晚報卻沒有。這樣一來,為什麼大家會選擇買首都晚報呢?”章漾開口說。
如果她跟報社主要組成成員的意見始終相悖的話,在管理決策上,就有分歧,這是任何一家企業都忌諱的事。沒有明確的計劃方向,內部遲早會亂成一鍋粥,難以長遠。
章漾說完這話后,就看向了張德銘。
張德銘其實對管理也沒有細緻的研究,他不過是工作的時間比現在的年輕人長了很多,在這其中累積了比他們多一點的經驗。在章漾開口之前,其實他也沒有想到報社的讀者越來越少是可能因為B版不再吸引人的原因。章漾的一番話,讓他醍醐灌頂。
若是說之前張德銘只是看中章漾好文采,新聞稿鞭辟入裏,想要讓她來報社工作。那麼現在,聽完了章漾這番話后,張德銘就是真有了想要將人留下來的心。
“你說得很有道理。”張德銘站起來,在辦公室走了兩步,他知道像是章漾這樣專業知識過硬的,而且還能一眼看出來報社痼疾的人,對整個報社來說是有多難得。“先前我們一直將主要精力投入在A版新聞中,完全沒想到是B版拖後退。”
張德銘嘆氣,他倒是忘記了,一個竹桶去打水,能裝多少水,從來不是取決於最長的竹板,而是最短的那一塊。
寧修思意外看着自己的老師,先前他記得張德銘明明跟自己想法一致,沒想到聽完章漾的話后,竟然認同了對方。
不過,他認真想了想,發現自己並不能挑出章漾話里的漏洞。如果B版真那麼沒用的話,為什麼當初B版消息更加豐富的早期,他們首都晚報的讀者還多一些呢?
所以,是這些年來,他壓根就沒有找到晚報銷量持續走低的根源?
寧修思忍不住皺了皺眉,認真反思。
張德銘:“我們報社的主編,可以決定報紙的發展走向。你希望着重發展哪個板塊,就能要求大家去做。章漾同志,你想來試一試嗎?”
這已經是他能拿出來的最大誠意,張德銘看着面前年輕嫻靜的女子,認真問。
章漾知道張德銘這話是在告訴她,只要她憑能力坐上主編的位置,那麼日後,首都晚報報社的發展方向,可以徹底讓她做掌舵人。
這個誘惑,很不一般。
她想要的,也不過如此。即便是她能憑着自己從前的海外經驗,去一家更厲害的報社,但像是現在這樣,能在短時間裏拿到對報社的管理權,幾乎不可能。
章漾眼睛裏流淌出溫和的笑意,她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主動朝着老主編伸手,“張主編,謝謝您。”
這話,便是她同意加入報社。
張德銘臉上的褶子幾乎在這瞬間都堆在了一塊兒,他笑出聲,握住了章漾那隻手,“好,你能來就好。”
寧修思也在一旁跟章漾道喜,以後他們就是同事。
張德銘問她下周能不能來上班,章漾一口答應下來。
來的時候,寧修思去接了章漾,而她離開的時候,張德銘也跟在一旁送了送她。
當張德銘看見章漾上了門口那輛軍用吉普時,他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的神色。
現在能在首都軍部配車的人,並不多。
想到剛才坐在辦公室里時,章漾的一身氣度,張德銘站在門口,心裏不由有些感慨。
若真是哪家的大小姐,還能有這麼一肚子紮實的學問,不驕不躁,那還真是個有前途的好姑娘。
等回頭時,張德銘看着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寧修思,拍了拍後者的肩頭,隨後背着手朝着辦公樓走去,邊走邊道:“修思,你今天聽見我跟那小姑娘的對話,心裏有什麼感受?”
他是怕自己這徒弟心裏不舒服,畢竟連在辦公室里的周偉等人,都覺得自己徒弟將會是下一任的主編人選,現在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般人誰能忍受這種落差?
寧修思沒想到老師還記掛着自己,他聽到這話,心中感到熨帖,開口回答說:“您要是聽我說,我不在意,這話估計您也不會相信。其實我在聽着您說想要章漾同志跟我一塊兒競爭時,我其實心裏是真鬆了一口氣,但也有點不服氣。”
張德銘笑出聲。
寧修思接著說:“不過,我也想看看我們報社會不會因為她的到來,變得不一樣。”
“老師,您覺得她能成功嗎?”
張德銘點了煙,吸了一口,在繚繚煙霧中開口:“看看吧。”
他其實有點期待。
章漾坐上車后,章年就問她怎麼樣。首都晚報是城裏一家老字號報社,全是很有國民度,在章年看來,這家報社很不錯。
章漾沒回答,反而問:“你覺得不錯?”
章漾點頭,“挺有名的。”
“那你平日裏看他們家的報紙嗎?”
章年臉色一怔,隨後乾笑了兩聲,搖頭。他平日裏看得最多的是軍事報紙,而首都晚報沒有軍事這一塊的新聞。
“徒有虛名。”章漾說。
只有名氣,這名氣還是靠着“年長”換來的,沒有實際讀者,就不算不錯。
章年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不過章漾做的決定他都支持,“你想去哪家報社?”
雖說他人在軍部,但認識的人不少,只要章漾想要,他肯定讓她如願。
“首都晚報。”
“啊?”章年以為自己聽錯了,剛才聽着他姐的語氣,似乎並不怎麼看好這家報社,“你不是說他們家徒有虛名嗎?”
章漾點頭,“嗯。”
“那你還去?”章年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張臉,不由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人,“你該不會是喜歡那些文縐縐的拿着筆杆子的人吧?”
這麼想起來的話,他姐不喜歡季行止似乎也有了說法。
章漾:“……”她瞪了章年一眼,“腦子裏想什麼?”她沒好氣道,然後才緩緩解釋:“報社主編在退休之前能帶我,把他認識的人脈交給我,不管半個月後,我還在不在首都晚報,對我而言,都大有裨益。”
章年不知道她有什麼職業規劃,“你說好那就好,那你什麼時候上班?爸下午準備帶你去看車,以後你上班了,也方便。”
“下周吧。”章漾說。
“那正好。”
在中午吃飯時,章年在家裏宣佈了自己找到了工作的好消息。
章師長果真下午直接帶着她去了車行,看好后爽快付了定金。
章漾忍不住失笑,“爸,花錢就這麼開心嗎?”
章師長平日裏嚴肅的臉上浮現一抹深深的笑,“開心,給你花錢,就很開心。”
在女兒出國這麼多年時間裏,他無時不刻想着給章漾花錢,可一直都沒有機會。如今章漾好不容易回國,他終於有了機會。
看車回來,章家門口就有一人在等待。
章年看見門口站着的男人,他臉色很複雜。
“你來幹什麼?”他擋在門口,不開門,也不讓人進去。
季行止:“找你姐姐。”
“找她做什麼?”章年寸步不讓,“不是已經退婚了嗎?你們現在可沒什麼關係。”他嘴硬道。
季行止:“……”
“你在門口不開門,這是做什麼呢?”章漾已經走過來,看着門口僵持的兩人,開口問章年。
章年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章師長的聲音已經從身後傳了過來。
“行止啊,怎麼站在門口?進來坐,吃飯了嗎?晚上不然就在家裏一起吃點?”章師長在知道章漾回來后,是季行止出手相救,如今看着季行止,是怎麼看怎麼覺得滿意,說起話來,都變得親切了許多。
季行止露出禮貌笑容,“章伯伯,今天就先不進門了,我來找她。”季行止指了指一旁的章漾。
“好好好,我懂,你們年輕人,有話聊,去吧去吧。”章師長表示自己很理解,完全支持。
章年在一旁完全沒有發聲的機會,他憤怒地看着季行止就這麼帶走了章漾,還盯着對方的背影看了老半天。
章漾在聽見季行止開口說是來找自己時,沒有太驚訝。早上在季家,兩人的婚約又變得模稜兩可,她想這件事情她着急,估計季行止也一樣。
“明天你有時間嗎?”季行止帶着章漾走在大院的銀杏路上。
章漾點頭,“是有什麼事嗎?”
季行止不會拐彎抹角,直言道:“如果你還想退婚的話,我們明天一起去療養院,我奶奶在那裏。你要還回平安扣的話,可能需要見見她。”
當年也是他奶奶親自將平安扣放在了襁褓之中的章漾手裏,這東西是他奶奶給未來的孫媳婦,如果要還,那是要還到老人家手裏。
當年主張訂婚的兩家長輩,也就只剩下季奶奶。
章漾聽到后,表示理解。
“好。”不過很快她反應過來,看着面前高大又英俊的穿着軍裝的男人,歪着頭問:“什麼叫我想退婚?難道你不想?”
章漾那雙一眼睛很明亮,回眸之間,很容易讓人看着入迷失神。
季行止被她剛才的眼神看得心頭一悸,挪開視線,抿唇沒說話。
他這樣子的表情,並不罕見。一般遇見他不想說話的時候,就是這模樣。而跟他相熟的人,也知道是什麼意思,不會再追問。至於不算太熟悉的人,也多數會因為他周身的氣勢,不敢再多問。
可是章漾偏偏是個異類。
“真的?”章漾還歪着頭,她那低髮髻上的玻璃種翡翠也隨着她的動作輕輕地晃動着,將那一抹雪白的脖頸,襯托得更加纖細修長。
季行止:“……”
他第一次被姑娘追問是不是不想退婚,四捨五入,就像是他想要跟章漾結婚。這問題,他還真是無法回答。他不想結婚,但如果跟章漾退婚後,意味着家裏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給他不停介紹相親,這更是季行止不想看見的。
想到這種可能,季行止再一次迎了上章漾坦澈的目光,“如果我說是呢?”
寡言少語的人,開口說話時就自然而然很有分量。這一點,在季行止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季行止的回答,着實在章漾的預料之外。以至於她在聽見對方這話時,瞪大了眼睛。
那像是波斯貓一樣的大眼珠,此刻充滿了詭異的迷茫。
“啊?”
季行止覺得她的表情有些好笑,但面上看起來仍舊不動聲色,一本正經道:“我是說,如果我覺得我們結婚,挺好,不願意退婚,你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