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嚮導

從漁民那裏回來，日頭已有些低垂，不少船隻開始冒起炊煙。王陸帶着換來的物資，拖着漁網回到家裏。

逼仄的舢板上，拼湊的鐵板用鐵釘連接成簡單的四方體，鐵殼罩在平整過的甲板上，勉強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

鐵殼之外，幾根歪斜的豎桿插在船頭，細繩拉扯在上面，下方懸挂着幾條細長的腌魚。

這是王陸的家。

晾曬漁網，清洗衣物，收拾腌魚。

做完這一切的王陸小心翼翼地收起晾在陰涼處的書本，抱着厚厚的一摞走進屋內。

災后的世界，如何生存下去才是青塢內的居民要考慮的事，書籍似乎變得遙遠無比。

但王陸的父親似乎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從王陸開始懂事之後，父親就會從外面帶回來各類書籍，閱讀成了王陸每日必修的功課。

不大的屋內，整齊分佈的書櫃幾乎堆滿了整個房間，只留下一張桌子，一處吊床，以及不多可供行走的空間。

將書本暫且放在桌上，已經微微有些發癢的皮膚告訴他身體的清洗已經不容等待。

掀開下層的入口，簡陋的艙室出現眼前。

褪下衣物，坐進不大的水池裏，裏面盛有還算清澈的淡水。

王陸仔細用水清洗着各處，沖刷掉身上的鹽晶，以免任何患病的可能。

水源，是青塢之內絕對的通貨，對於靠身體吃飯的漁民來說更是珍貴異常，漁獵的收穫大部分都花費在這之上，王陸也不例外。

清洗過後，王陸的身體上泛起與之前在海底相似的光芒，殘餘的水分在熱量下迅速蒸發殆盡。

王陸曾經測試過這光輝的溫度，全力作用之下，甚至可以加熱下食物。

相較於更為雞肋的溫度，發光這一功能反而沒有那麼不堪入眼。

肉疼地將水倒掉，王陸穿好衣服回到屋內。

看着桌上新鮮出水的海帶，以及腌得出油的鹹魚，王陸有些幸福的憂愁

到底該吃哪個好捏？

正對於吃飯問題發著愁，卻聽外面踏在甲板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像是往自己這裏走來。

王陸不禁有些意外，雖說自己與小鎮裏其他人關係還算融洽，但這個時間過來卻是有些奇怪。

這麼想着，腳步已經到了鄰近處，正當王陸以為腳步聲的主人要進到自家來時，聲音反而停了下來。

有些好奇地從吊床上站起身來，王陸來到門口，伸頭向外探去。

一個陌生的人影正站在不遠處向王陸這邊看來。

穿着整齊的青年男人，皮膚白皙，帶着一頂高高的帽子，注意到王陸的視線，男人脫下高帽微微欠身。

王陸只在書籍的插畫上見過類似的穿着，因此對於他的到來懷有極大的好奇，當然這其中也不無高度的警惕懷疑。

「你是王陸？」

距離不變，高帽男遠遠地發問。

聽到對方叫出自己的名字，王陸一愣，心中警惕更甚，對於男人的搭話置之不理。

「不用緊張，我並無惡意，我從錢穆那裏聽說了你的名字，所以想來詢問一下，你是否有興趣來做我們的嚮導。」

男人雙手伸開高舉，示意自己沒帶任何武器，頓挫的語調略帶磁性顯得彬彬有禮，令人難生惡意。

「錢叔？嚮導？」

王陸不由疑惑出聲，眼神看向對方，而後得到男人肯定的點頭。

可以肯定的是，這人就是之前看到的白船上的成員。

但錢叔不是說對他們不太了解嗎，怎麼這會又讓他們找到自己這來了？

「什麼嚮導？」

一邊回應着對方，另一邊王陸悄無聲息地向漁槍的位置挪了挪。

「你應該已經聽說了，我來自新都。來這裏只是過來旅遊。來找你就是為了找一個熟悉這裏水文條件的嚮導。」

將王陸的小動作看在眼裏，男人依舊一臉輕鬆。

旅遊？王陸弄不明白青塢這種漁村有什麼好看的。也許是有一種純真的美？

暗自嘀咕一番，他搞不懂這人在想什麼。

「為什麼找我？」

「實際上我的角色更像是家長，船上更多是跟你同齡的年輕人，找個說得上話的嚮導也無可厚非吧？」

王陸對這個理由一時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自己一個窮鬼漁民，對方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圖謀的地方。

這樣想着，心裏的警惕不由褪了幾分，緊繃的身體也隨之放鬆下來。

「我說小哥，我們總不能在外面談到最後吧？」.z.br>

顯然對方已發覺王陸的變化，半開玩笑地說道。

考慮過後，王陸對着男人遲疑地點了點頭，讓開屋門，伸手邀請對方進來。

皮鞋踏在甲板上，發出鐺鐺的響聲。

「對了，順帶一提，我姓陸，陸七。」

說著，向轉過身來的王陸遞上一張塑質的名片。

接過來看了兩眼，「新都海源製藥——陸七」，王陸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但依舊小心地收起放進兜里。

「既然你同意我進來，想必已經開始考慮接下這份嚮導的工作了。接下來我們來談談酬勞的問題。」

陸七進到屋內，看到堆滿房間的書架楞了一下，細看之下，再度驚訝於這些書籍的保存情況。

全紙質的書籍，無疑是災前的造物。也許對於自家來說不算什麼，但出現在一個漁民家裏，似乎就有些意思了。

很好地將眼底精光收斂起來，陸七並未露出任何神情變化，但滿屋的書籍卻讓他收起了之前漫不經心的態度，仔細地觀察起周圍的環境。

樸素簡陋的小屋，除了書架毫無亮點，甚至沒有一把椅子。

「你們打算出什麼價？」

王陸並不知道陸七從進屋之後心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現在對這個中年男人口中的報酬更感興趣。

「一台全新的凈水器，一艘足以遠航的漁船，你意下如何？」

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條件拋出，陸七將視線放在書架上，藉以掩飾自己無地可坐的尷尬。

至於自己的條件，則是臨時起意，即使這些對自己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但仍舊遠遠超出一個旅遊嚮導的報酬。

但這滿屋的書籍完全值得自己提起興趣，加大餌料，才能吸引到魚兒上鉤。

對於陸七來說不算什麼的餌料，到了王陸耳中又是另一副光景。

無論是凈水器，還是新漁船對於自己都具有足夠的吸引力接下這份工作。

看着從書架抽出一本翻看起來的陸七，王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從心底來講，王陸打算答應，但直覺卻敏銳地告訴自己這個男人說的話不能全信，他的目的不會像表面那麼簡單。

「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是否接受，明天這個時間之前，我等着你的回復。至於位置，想必不用我再告知了吧？」

王陸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陸七所說的話。

那艘鋼鐵巨艦樣的白船在青塢這個小地方，想不引人注目也不可能。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小心地將書籍放回遠處，脫下禮帽鞠躬示意，陸七轉身離去，鐺鐺的腳步聲再度響起。

目送着他的離開，王陸才徹底放下心來，身體放鬆地癱躺在床上，腦中思緒卻紛亂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與漁村之外的人接觸。

起身將桌上並未怎樣收拾的晚飯吃掉，王陸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掀開扉頁，一張照片靜靜躺在裏面。

照片里的人倚靠在船的護欄上，身材壯碩，穿着整潔的白色大褂，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靜靜地凝視着前方的海面，這是一張側身像的照片。

儘管只露半個側臉，依舊能看出王陸與照片上的人極其相似，毫無疑問這是他的父親。

父親從來不講關於自己的過去，也對母親的事情閉口不談，在將自己養育成人之後，便一個人消失在了夜晚。

無論是從這張照片，還是與其他漁民格格不入的各種行為，王陸都能從其中感受到父親的與眾不同。

雖然王陸不知道父親到底隱瞞着什麼，但他知道父親絕不屬於這個小小的漁村。

他相信父親有他的理由，所以自己每天還是像往常一樣的打魚、讀書、吃飯，生活。

他不去想為什麼留下自己，只是期待着父親能像悄然消失的那個夜晚一樣，悄無聲息地回到逼仄的小屋內，再次摸着他的頭，用溫和的聲音告訴他天上的星星叫什麼名字。

然而，屋裏的書籍曬了又曬，天上的星斗換了又換，他已經獨自翻遍了每張書頁，對着每顆熟悉的星星起好了姓名。

所期望的，依舊沒有到來。

就在今天，白色的巨輪從外駛來，問他要不要做嚮導。

王陸能感覺自己一直努力壓制的念頭在瘋漲，不光是尋找父親的蹤跡的想法，還有這整個書屋逐漸關不住的求知渴望。

父親曾經告訴他，出海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這樣才不會迷失在風浪之中。

王陸覺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麼，但卻還不足以支撐着自己這條小船穿越海中。

他還在遲疑，對於風浪的怯懼，對於長久以來棲身之地的羈留。

將手中的照片夾回扉頁，王陸把書放回原處，再度躺回了吊床。

寬厚無邊的水域上不時來往船隻，令托舉着小艇的海面泛起微波，像是慈愛的聖母愛撫着生命的搖籃。

冰冷咸濕的夜晚，少年握着祖輩留下的香囊，在搖籃之中安穩地沉入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