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認真的背後
周志強回到家,先一腳踹開房門,就往屋裏推自行車。
生子打小就是個好趣兒的主兒。
他見大哥聽到踹門聲,一溜煙兒跑進了裏間屋,便撂下碗筷,跑外面來看動向。
見周志強怒氣沖沖推自行車進屋,他迎過去討好說:“爹,下班了。”
生子屬於老鼠給貓捋鬍子,討好不要命那伙兒的。他走到自行車前輪旁,伸手要接過自行車,幫爹架好自行車。
沒想到周志強猛一撥車輪,把他撥了一個跟頭,他爬起來剛要說什麼,周志強已經架好自行車,擼胳膊挽袖子,就要對他下手了。
“你給老子惹啥禍了。”周志強一把揪住生子的衣領,舉起了巴掌。
“我……我……”生子嚇得不敢說話了。
周嬸兒坐在炕上,把大半個身子探出來,見周志強要打生子,她一聲大喊道:“啥事呀,也不問個清楚,進屋就打孩子。”
“你問他。”周志強丟下生子,怒氣不減走進屋裏說:“今天你不把話說明白,老子就打折你的腿。”
生子膽怯地站在屋門口,眼睛眨了眨說:“爸,你弄錯人了吧。”
“還敢犟嘴。”周志強揮手還要打生子。
“我大哥聽見踹門聲,就順窗戶跑了。”生子躲閃着說。
周志強舉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了。
他怒吼道:“你說啥!”
劉守成最近幾天總是不痛快,儘管他知道自己有高血壓,鬱悶可能導致血壓升高,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動輒便肝火上竄,跟自己較勁。
就拿那天來說。
他是白班,派出所沒有嚴格規定,當班必須進現場接車,可他非要叫上同組搭檔小黃,一起去到達場接車。
小黃三十齣頭的年紀,剛從部隊轉業沒幾年,始終尊稱劉守成為前輩,凡事都由劉守成做主。
劉守成安排小黃去到達場南頭,他留在北頭。
列車由北進站,他倆南北相向而行,一個巡視列車西面,一個巡視列車東面。這樣一來,整列到達貨車,便可盡收眼裏。
他老遠的看見,有倆半大小子,站在工務段工區那嘀嘀咕咕,其中一個爬上了火車。
他走近了,也看清楚了,留下這個是周志強的大兒子。
鐵路住宅區都集中在小鎮北頭。
劉守成在小鎮當了幾十年的公安,不敢說鐵路各單位的所有職工,他都能叫上名字,至少張王李趙還是能知道的。
有句老話:十個鐵路九個賊,剩下一個還偷煤。
在八十年代初期,鐵路職工收入微薄,家裏人口又多,不僅住房緊張,連燒火做飯的煤炭都憑票供應。
小鎮緊靠全國最大的鋼廠,每天發送到達的各類物資,可以說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於是,頭腦活泛的鐵路職工,便在廢鐵煤炭上打起了小九九。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順手牽羊的習慣。要麼換錢貼補家用,要麼拿回家去燒火做飯。
大人們小偷小摸形成了習慣,孩子們自然也要效仿。
他們放學回家,經常三五結伴,溜進鐵路線路里。什麼廢鐵呀,焦炭呀,媒呀,有啥偷啥,能賣錢更好,賣不了錢,就拿回家燒火做飯。
當然,也有相當一部分鐵路職工,嚴格教育子女,不許進鐵路線去小偷小摸,怕被火車傷着。
那可是動輒就缺胳膊少腿的事,弄不好小命都搭進去了。
周志強是鐵路這一片,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他不僅不佔公家一分錢便宜,把兩個兒子管的也是規規矩矩。
劉守成一打眼,認出周鐵民,也看見他手裏有一個布兜子。他沒多想,知道鐵民不敢往火車上爬,頂多是來線路里,撿煤渣子破劈柴的。
他對爬上火車的人十分感興趣,所以,要爬上火車去看一眼。
您看好了,他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認出這是誰家的孩子。
這人只要被劉守成瞄上一眼,他不用追,對方就得乖乖束手就擒。
為啥?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劉守成閉着眼睛,也能找到他家去。
鐵民喊這一嗓子,先把劉守成嚇了一跳,他血壓瞬間升高,腦袋一暈,差不點從車幫子上掉下來。
其次便是憤怒,你個半大孩子學好不容易,學壞那就是分分鐘的事。
別人家孩子上線路里偷鐵,看見劉守成,不說恨不得把褲衩子脫下來,先遮住臉,怕被劉守成認出來。
鐵民倒好,膽子大的都忘記害怕了。
如果換了別人,聽說孩子上鐵路線偷鐵,被劉守成發現了,肯定先把一盒煙塞進他兜里,然後拜年話說上一大堆。
周志強恰恰相反,氣呼呼地誇下海口,還一甩袖子走了。
劉守成望着周志強的背影,心裏犯起了嘀咕。
好你個周老倔,你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呀。我倒要看看,接下來你是怎麼求我的。
正如大牛所說的那樣,劉守成有絕活兒,他白天不動聲色,專在晚上去家裏堵被窩子,標準的瓮中捉鱉,還一抓一個準兒。
劉守成抓鐵民不是主要目的,能讓以倔犟聞名的周志強,點頭哈腰來求他,才是他想要的結果。
相當棍,必須先掘棍。
連老實巴交的周老倔都被他制服了,試問鐵路這一片,還有誰敢跟他炸翅兒了。
當下小鎮鐵路住宅區,有一個天大的好事。
鐵路系統內部大批招工,凡應屆畢業的鐵路子弟,都在招收範圍內。
還有一個特別規定:這次招工,只招男,不招女。
這也是劉守成這幾天,憋氣帶窩火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女兒劉冬梅初中沒畢業,就回家干農活了。眼巴巴看着這天大的好事,干著急就是沾不上邊兒。
劉守成憋氣帶窩火,不僅因為劉冬梅是個女孩子。最關鍵的一個硬件,硬生生被他給錯失了。
他家住在農村,他本人是城鎮戶口。
他本來有機會,把全家都變成城鎮戶口。一想到自然災害期間,城鎮戶連頓飽飯都吃不上,他便耍了個小聰明,把全家留在了鄉下。以為不管到啥時候,全家人靠口糧,都能維持溫飽。
結果,等閨女兒子都長大了,他再想解決兒女的城鎮戶口問題,比登天都難了。
劉守成天生就是個好算計的人,這個技能不管用在啥地方,准靈。
再說周志強。
家裏最不讓他省心的就是生子。這小子整天油嘴滑舌,除了正事不想,其他啥事都敢想。
周志強這輩子別的沒攢下,就這張不值錢的臉,他看的比啥都重要。他斗大的字,沒認識幾個,卻對骨氣二字銘心刻骨。
喝涼酒花髒錢,早晚是病。
這是他在孩子們剛懂事時,就提拎耳根子的諄諄教誨。沒想到生子初中還沒畢業,就學會了去偷。
可能有人會問,周志強在劉守成面前,咬牙跺腳起誓發願,不承認自家孩子上鐵路線去偷鐵,他為啥回家還要打生子。
他跟劉守成沒有啥交往,也相信自己的孩子不能做這種壞事。
但他騎自行車,在往家走的這幾分鐘時間裏,似乎感覺到劉守成那自信的目光里,透露出了什麼。
坊間流傳下來的大實話,能準確地反映出老百姓的心地善良。
有句大實話: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閑着也是閑着。用文詞來解讀,那就是警鐘長鳴。
別管是真是假,先拿這個話題當引子,給生子上一課,省得他日後一不留神犯了錯,讓他這張老臉沒地方放。
生子怕挨打,供出了大哥鐵民,這是周志強萬萬沒想到的。
他養了三個孩子,最讓他心滿意足的就是鐵民。
“去把你大哥找回來。”周志強往炕頭一坐,掏出煙荷包開始捲煙。
他抽了幾十年的老旱煙,這會兒費了好大勁,愣是沒能捲成一支煙。
“去他娘的。”周志強賭氣把煙荷包扔到一邊,掏出大前門香煙,先給自己點上一支。
在當年,這是很多人的一個習慣。經常兜里揣兩種煙,一種自己抽,例如周志強的老旱煙,另一種用於與人交往的門面煙。
說白了,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表現。花錢買好煙給別人抽,只為了能讓人瞧得起。
鐵民跳出窗外,先留了一個心眼兒。
他沒敢直接從院門跑出去,怕被劉守成帶人堵個正着。
他蹲在窗戶底下,拿一個破麻袋蓋在身上。
這樣,即使有人從窗戶往外看,也不會發現,在一堆破爛旁邊,還藏着一個人。
他哆哆嗦嗦蹲在那,嚇得一個勁想撒尿。
院門響了一聲,鐵民聽到了腳步聲,他憋住呼吸,哆嗦的更厲害了。
生子一進院,就看見鐵民蹲在那裏,用個破麻袋片蓋在上半身,下半身都露在外面。
“嘿。”他頑皮地掀開麻袋片,嚇得鐵民“噌”地竄起來,就要往外跑。
鐵民這一竄不要緊,倒把生子給嚇着了,他“媽呀”一聲,先跑了出去。
不用生子再說什麼,鐵民知道,警報解除了。
鐵民一溜小跑回家,進了屋,見父親坐在炕頭上,幾口就抽完了一支煙,正準備把煙頭留下來,拆開卷進旱煙里。
周志強看見鐵民,剛要說話,鐵民便規規矩矩鞠上一躬說:“爸,我錯了。”
周志強愣住了。
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也是最意想不到的。他問:“你咋的了?”
“我今天跟他們去鐵路線了。”鐵民怯聲說。
周志強瞪大了眼睛,難道劉守成沒看錯人。
“你……”周志強說著就要下地,被周嬸兒一把拽住說:“你先聽孩子把話說完。”
鐵民乖乖地站在那,不覺中感到心慌。
“鐵民,你快說,上鐵路線幹啥去了。”周嬸兒沖鐵民擠眼睛,示意他想好了再說。
“他們說工務段來了一批報廢枕木,我尋思撿點劈柴,拿家來燒火。”鐵民在父母面前不敢撒謊。
周嬸兒緊懸着的一顆心,因鐵民的一番解釋,漸漸平復了。
這是鐵路系統司空見慣的事。
小鎮鐵路住宅區,誰看見舊枕木,都像看見了寶貝似的,走過路過,絕對不能錯過。
周志強對鐵民的話深信不疑。他說:“你看見劉守成了。”
“看見了。”鐵民如實回答。
“他怎麼說你上車偷鐵去了。”這會兒的周志強,一肚子怒火,已經轉嫁給劉守成了。
你個狗日的,睜眼說瞎話,硬說我兒子上車偷鐵去了。
“我在到達場邊上,看見他過來了,就喊了一聲。”鐵民又是實話實說,引來周志強的不滿說:“你吃飽了撐的,喊啥呀。”
鐵民撓了撓頭,支吾着說:“有人上車去了,我怕被他抓住,就……”
“娘的了,人家偷不偷鐵,關你屁事。”周志強的一隻手拍在飯桌上,震的碗筷發出“叮咣”聲。
“快給你爸燙酒去。”周嬸兒及時打斷了周志強的憤怒。
她還沒來得及琢磨一下,鐵民為啥要給人家通風報信,生子就從外屋端進來酒菜,一大碗白菜燉土豆,一盤香腸花生米。
這是生子最愛乾的事,一來能討好爹,二來趁人不備,能順一片香腸吃。
“爹,二哥偷吃你香腸了。”艷子磨蹭着不肯吃完飯,就是為了等爹的小灶端上來。
周志強只當沒聽見艷子說什麼,他拿過筷子,先給艷子夾了一片香腸,回頭看,鐵民已經把酒壺端進來了。
周志強給自己倒了一盅老白乾,“滋溜”喝上一口,用筷子指點鐵民說:“以後不許再干這種傻事了。”
“知道了。”鐵民拿起自己的碗筷開始吃飯。
“人家偷鐵,被逮着挨打,那是人家的事,你幹啥要多嘴呀。”周志強捏了幾粒花生米,搓掉外皮,扔進嘴裏說:“劉守成那是出了名的毒辣手,你為這事被他抓去,挨一頓打冤不冤呀。”
鐵民邊吃飯,邊點頭如雞芊碎米,心甘情願給父親當下酒菜,讓父親借酒勁兒給他上課。
一家人吃罷晚飯,鐵民把碗筷收拾到外屋去洗刷。
周嬸兒神秘兮兮走出來,回頭見沒有外人,低聲問鐵民:“家裏的生活費花沒了。”
“沒有呀。”鐵民不知道母親從哪獲得的靈感,他說:“我還剩不到十塊錢,到月底夠花了。”
“那你為啥去偷鐵。”周嬸兒說著,先回頭朝屋裏看一眼,怕被周志強聽到。
鐵民低頭不語,他不能告訴母親,這一切都是為了王麗。
“你個大癟犢子,為這事影響了招工,你這輩子就毀了。”周嬸兒戳了一下鐵民的頭,提醒鐵民說:“快上樓找你周大爺去,讓他去找劉守成求個情。”
“我沒偷鐵。”周鐵民咬准了一個理兒。
捉賊捉贓,捉姦捉雙。他就站在線路旁撒尿,劉守成憑啥說他偷鐵了。
如果大牛被劉守成抓了現行,可以證明他在通風報信。大牛是鬼子六,聽見聲音就溜走了。
周鐵民不管到什麼時候,就得咬准這個理兒,就是看見劉守成,心裏害怕,喊了一嗓子。
否則,不僅他要惹上麻煩,還要連累大牛跟着吃官司,鐵民絕對不能做出賣朋友的事。
鐵民做完家務,回到裏間屋,拿出初中課本,開始溫習功課,準備迎接招工考試。
劉守成做事很有分寸,他掐准了招工考試當天,正趕上他上夜班。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叫上小黃,去了周志強家。
“你去敲門,我去他家院子裏蹲坑。”劉守成對鐵路住宅這一片的地理環境,那是相當的熟悉。
他也知道這幫半大孩子對付他的招數,他手掐一根小手指粗的麻繩,蹲在周家窗戶下。
小黃那邊敲響房門,這邊周家的窗戶便被踹開了。
周鐵民穿着褲衩背心,縱身跳下窗檯,還沒等站穩腳跟,就被劉守成逮個正着。
“小兔崽子,這回你還有啥話說。”劉守成動作麻利,三招兩式,就把鐵民綁個結結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