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親眼看着他吃完葯,林琅才走到書桌旁關了電腦,像是隨口問的一句。
問他去哪了。
他說:“見了一位朋友。”
林琅問他:“什麼朋友,見到這麼晚才回來。我認識嗎?”
他搖頭:“應該不認識。”
她又問:“我見過嗎?”
他在那瞬間沉默,咳嗽聲取代了無聲的空白。
好一會,他移開視線,收拾起了桌子:“不認識。”
人類其實是種很複雜的生物,他們總愛做一些前後矛盾的事,說一些自相矛盾的話。
就像徐初陽,他很聰明,他的聰明表現在方方面面。
他的智商,還有他平時的為人處世。
可是他始終都沒意識到,和他朝夕相處的林琅是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一些習慣的。
譬如很少撒謊,因為沒經驗,所以總會自然流露出一些不自然來。
就像此刻,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琅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白麝香的香水味。
同樣的味道,在昨天見到那個叫蔣杳的女人身上,她也聞到了。
徐初陽之前送過她一瓶相同味道的香水,在她拿到第一個獎項的時候。
他撫摸過她的頭髮,笑容寵溺,他說:“我們小琅真厲害。”
他說那句話時的語氣,林琅現在還記得。
是溫柔的,又帶了點自豪和驕傲。
在那之前他和其他人一樣,稱呼她的全名——林琅。
直到某次,她無意間提起外婆,也提起外婆對她的稱呼。
小琅。
她說,她喜歡別人這麼稱呼她。
只是隨口提過一次而已,他就牢牢記在了心裏。
從那以後他便一直這麼稱呼她。
小琅。
他總喊她:小琅。
簡單兩個字,卻讓缺乏安全感的林琅,感到莫大的滿足。
他怕她難過,怕她不高興,任何事情都會站在她的角度去考慮。
處處在意着她的感受,
很多個瞬間,林琅以為徐初陽愛自己。
她也差點相信了“苦盡甘來”這四個字。
可是外婆,為什麼人不能真誠一點呢。
愛是多麼寶貴的東西,它應該是乾淨的,是潔白無暇的。
為什麼會有人得到了又不珍惜,將它弄得污穢不堪。
您教會了我感情是相互的。
我真誠的去愛對方,可他卻把自己的真誠,留給了別人。
那天晚上,林琅又是一夜未眠。
早上起床,重複着昨天的相處模式。
徐初陽已經不在家了,桌上放着熱過的牛奶,白粥和包子換成了煎蛋三明治。
林琅拿出手機給他發消息,問他去哪了。
——我記得你今天好像沒課。
過了很久,手機才收到回復提醒。
——突然有點事。
——今天早點休息,不用等我。
——別熬夜。
哦。
林琅把手機鎖屏,隨手扔在一旁。她突然沒了胃口,看着色香味俱全的三明治發獃。
徐初陽的廚藝很好,哪怕是平平無奇的三明治也能被他做出各種花樣來。
幾分鐘后,她又走到沙發旁,撿起被扔在上面的手機。
——好的。
-
剛和徐初陽在一起的時候,習慣了獨自生活的林琅適應不了這種被他人剝奪獨處空間的生活模式。
哪怕她後來從學校宿舍搬出去,與徐初陽同居,但還是執意單獨住一個房間。
這些徐初陽都依她。
那個時候他忙着考研,整天都泡在圖書館。但因為她不好好吃飯,哪怕再忙,他都會空出一些時間來,回家給她做飯。
他一開始是不會做飯的。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哪怕是從家裏搬出去單獨住在外面,也有負責做飯的阿姨在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是和林琅在一起后,他才慢慢學會了做飯。
剛開始連抽油煙機都不太會用,總被油煙嗆到咳嗽,煎蛋也做的不成形狀。
他一隻手顛着鍋,另一隻手去關火。
林琅在一旁看着,說要過來幫忙。
卻被他伸手攔住:“油煙嗆,你離遠一點。”
她在旁邊咯咯直笑:“知道有油煙你還不把抽油煙機打開?”
那個煎蛋不光外形不好看,味道也非常一般。
一股糊味,很咸,甚至還有蛋殼碎在裏面,咬上一口還咯牙。
但林琅全部吃完了。她一點也不覺得難吃。
她說:“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煎蛋。”
徐初陽笑她:“小馬屁精。”
她說是真的。
是真的覺得很好吃。
從前那個連煎蛋都不會做的人,現在也能完整的做出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了。
她吃飯的時候徐初陽就在旁邊看着,那張好看的臉上帶着淡笑。
他問她:“好吃嗎?”
林琅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罕見的像個小孩:“這是我吃過全天下第二好吃的飯了。”
他點了點頭,隨口問了句:“第一是誰?”
看上去並不在意,可他下意識敲打桌面的手指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煩躁。
他在意的要死。
林琅吃完最後一口飯,抬眸看他,那雙桃花眼笑成月牙狀:“當然是我外婆。”
然後他就笑了。
摸摸她的臉,又捏捏她的鼻子:“看來我還得繼續努力。”
她說:“你怎麼連外婆的醋都吃。”
“因為我不挑食,挑食的小琅同學得多向我學習才行。”
“切。”
大眾對搞藝術的好像都有種死板的理解。
認為搞藝術的都是怪咖,是瘋子。
他們有着自己的世界,別人無法理解的世界。
但不是這樣的。
這是誤解。
不過這些話放在林琅身上,卻再合適不過。
她就是怪咖,是瘋子。
一旦有了靈感開始動筆畫畫的時候,她的世界裏便只剩下畫畫。
最誇張的時候,她連續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也不睡覺。她的世界裏只剩下那張畫紙。
直到最後一筆完成,她才靠在徐初陽的肩上沉沉睡去。
睡了整整十八個小時。
那十八個小時裏,徐初陽一直陪着她。
等她醒了,他又去給她做飯。
你說愛是什麼。
是陪伴,是理解,還是心疼?
明明這些東西徐初陽都給過她,可為什麼呢。
“愛是可以偽裝的,但眼神和一個人下意識做出的舉動,偽裝不出來。”
這句話是林琅實在想不到答案,最後只能匿名上網發帖求助。
有一個網友回復了她。
愛可以偽裝。
眼神和下意識的舉動偽裝不出來。
林琅突然想到徐初陽看到蔣杳時,眼神流露出的緊張與局促。
還有她想要觸碰他時,他身體自然做出的抵觸。
原來愛是可以偽裝的啊。
林琅笑了。
-
周橙靜找了個兼職,給某個知名漫畫家當助理。
她不止一次和林琅吐槽那個漫畫家龜毛又事多。
“工資沒多少要求還那麼多。林琅,你趕緊成為大神,到時候我直接過來給你當助理。”
林琅胳膊搭在桌面上,一隻手攪動吸管,整個人有種遊離的心不在焉。
注意到她的狀態不太對,周橙靜擔憂的問她:“你怎麼了,不舒服?”
林琅回了神,坐直身子:“沒事,就是昨天沒睡好。”
面前的甜點吃完,周橙靜找服務員又要了杯冰水。
林琅的睡眠障礙是老毛病了,做為多年好友的周橙靜已經習慣。
她問林琅:“後天的同學聚會,你去嗎?”
林琅搖頭。
毫無意外。
周橙靜早就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你還記得高中時總欺負你的尋康嗎?”她突然問。
林琅點頭,臉色平靜:“怎麼突然提起他,他死了?”
周橙靜被她的話哽了一下:“那倒沒有,聽說這次同學聚會他也來。”
林琅的記性還行,從小到大的記憶,除了她發病時候缺失的那些,其他的都原原本本保留着。
更何況她和這個叫尋康的還有點故事。
無論好壞,每個學校里總有幾顆老鼠屎,以欺負同學為樂。
尋康就是這麼個典型。
不良少年帶着一群小跟班,整天滿操場亂晃,有時候是走教室外的走廊,烏泱泱一大群人,說著下流的笑話。
林琅從小就安靜,和他們的拉幫結派不同,她一直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有時候下課去洗手間,經過走廊時會被尋康拽一下馬尾。
她回頭看他,罪魁禍首卻一臉弔兒郎當,靠着欄杆,站沒站相,挑着一雙眼看她,嘴角還帶了點挑釁的笑。
林琅不說話,只是沉默地把被拽散的馬尾重新綁好。
可能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隱忍縱容了他的無禮,他的行為越來越過分。
會在她坐下時用腳勾走她的椅子,看她摔在地上。
也會撕掉她的作業,當著她的面扔進河裏。
沒有人敢為林琅出頭,也沒有想為她出頭。
-
吃飯的地方位置很偏,挺小眾。聽說地址是之前的班長選的。
畢業後為數不多的幾次聚會也是她負責組織。
讀書那會就是個文藝女生,畢業后迷上了小眾文化,醉心於宗教佛學。
林琅開車送周橙靜過去,在車上的時候周橙靜提起她來:“聽說她最近開始信佛了。”
提到“佛”這個字眼,不知道為什麼,林琅突然想起裴清術。
那個連靈魂都乾淨的男人。
往左拐的綠燈亮了,林琅打着方向盤轉彎:“是嗎。”
語氣不咸不淡,聽着也沒多在意。
“這個地方也。”周橙靜斟酌了一下形容詞,“也挺獨特的反正,聽說老闆開店賺的錢都捐給了附近的寺廟。”
等到了地方,林琅才明白周橙靜口中的獨特是什麼。
這哪是什麼飯店,分明是供人參拜的聖地。
門是竹簾卷的,青瓦白牆,進了大門就能看見正中間放着一個鼎爐,中間插着正燃着的香。
明顯不是同一時間插的,長短都不同。
“這是吃飯的地兒?”
林琅發出了自己的疑惑。
周橙靜點頭,動作嫻熟地從旁邊取出六支香來,點燃後分給林琅三支,象徵性地拜了拜,然後把香插進去。
周橙靜邊走邊說:“這兒的老闆身份挺神秘,反正是咱們搭不上邊兒的權貴。開店也不為賺錢,純粹就是做做慈善。你也知道,這些錢多到沒處用的資本家們,都愛惺惺作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