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阿蓮莫蓮公主
我說:“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為皇帝陛下排憂解難。如何?”
艾略特說:“不不不,伊莉絲。我的心屬於你。容不下第二個姑娘了。”
“如果你現在上去,接過那把曼陀林琴。”我一抬下頜,“那位漂亮姑娘和她帶來的土地就是你的了。親愛的殿下,我可以為愛退讓。人們都知道我很擅長這個。”
艾略特沒有接我的話茬。他一貫掛在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正一臉肅然地盯着藍裙少女。
“她應該是亞特蘭大公的妹妹阿蓮莫蓮。她有封號,是一位公主。”我說,“你現在上去還來得及。我會配合好你,裝出一副被拋棄的哭喪臉。手帕呢?拿給我,我現在一時哭不出來,得用手帕遮住臉。”
艾略特:“……”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努力試着擠兩點眼淚出來?”我誠懇道。
艾略特:“不必了!”
他看了我兩眼,困惑道,“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這麼大膽的性格?”
“女人善變。”我懶得回答,敷衍道。
這正是皇帝騎虎難下的局面。
誰都想不到亞特蘭公國會以這種方式先發制人。割讓領土如此天大的羞辱若是能掩蓋成一場跨國聯合的婚姻,對於亞特蘭人來說就不再是一樁直白粗暴的國恥。
同時婚姻還能保證本國王室血統依舊在領土上佔有統治權。
如果公主生下子嗣,那麼其後代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這片土地。幾十年後,這片土地到底姓弗萊明還是亞特蘭,那就說不清楚了。
“伊莉絲,她長得很像一個人。”艾略特忍不住盯着阿蓮莫蓮公主的身影喃喃,“你有沒有發現?她長得很像——”
皇帝突然在此刻站起身來。
皇后猛地抓住金屬扶手,死死地盯着他。皇帝身邊的宮廷女官與得寵貴婦們的臉色也不太美妙。
相對的,阿蓮莫蓮公主將脊背挺得更加筆直了。好似一個人在對抗全世界洶湧的惡意。
但是皇帝的手並不是伸向少女的臉龐。他欠身握住曼陀林琴的長柄,將琴從少女的臂彎里抽出來放到一旁。
隨後他彎下腰來,俯身隔着面紗,捏住少女的下頜。沒了礙事的長柄琴,少女宛如待宰的羔羊落入屠戶的掌握。她被迫仰起頭來,將下頜抬得更高。
皇帝在隔着面紗細細打量遮掩下的朦朧面容。好似在隔着細砂探究沙土之下被深埋多年的雕像面容。
隨後他鬆開了手指,直起身來。
在那一刻,肉眼可見的許多人鬆了口氣。唯有皇后還一錯不錯地盯着皇帝,不錯過一個細微的動作,如臨大敵般面容冰冷。
公主跌跪回去。她垂着腦袋,好似受盡極大的屈辱。
突然,阿蓮莫蓮公主輕笑了一聲,肩膀隨之抽動了一下。
她猛地起身,正對着皇帝,一把揭下了自己的面紗。
情勢瞬間逆轉。
皇帝的目光就像是被什麼吸住一般無可自拔地被勾在她的臉龐上。一剎那他的眼神里飛閃過許多複雜的情愫,有欣喜、懷念、愧悔、漠然……
從我們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的小半張臉側臉,還有塗抹得殷紅的唇。唇勾起一絲笑,似乎帶着微不可查的諷意。
光是那小半張臉都看得令我心頭猛然一震。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勾得人想起身抓住她細細打量,是否在面紗后藏着一張朝思暮想的臉龐。
正如人們所思想一般,皇帝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目不轉睛地打量着這張魂牽夢縈的臉龐,一顰一笑,眼波流轉,都如夢一般與往昔無二。
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吹起公主頭帽上垂下的長紗
,輕紗飄動,令她的側臉在白紗后若隱若現。
她一手反握住皇帝的手腕,用力將自己的手腕掙脫出來。隨後像是從某種無名的對決里贏得勝利般,把下巴揚得極高。
緊接着,阿蓮莫蓮公主施施然重新戴上面紗,將長柄琴抱回懷裏。
她的臉龐只容許被窺見一瞬。
阿蓮莫蓮公主轉了個圈,裙擺如花一般旋開綻放。她隨意撥動琴弦,撒下一連串琴音。
她唱着我可愛的戀人,我可恨的愛人啊,朝那群白紗裙少女們的方向走去。
無數人的目光緊追着她,就像在她的身上看見最遙不可及的夢中人。他們眼神迷濛,神情恍惚,宛如見到幻夢——這些人里也包括我。
明明只窺見了她的一小半側臉,我的神經卻都在那一刻軟化下來。就像……就像是見到了許久未見,且再也見不到的人。心底下意識湧現無限的歡喜與愉悅,大腦放鬆得宛如泡在熱水裏。
第一時間出現在我腦海里便是四月陽光燦爛的午後,開滿花朵的庭院,坐在椅子上的母親。她溫柔微笑着朝我招手,等我朝她撲過去。
忽然間,一股芬芳到刺鼻的晚香玉甜香鑽進我的鼻子裏,頓時起到了薄荷般提神醒腦的作用。
我立刻清醒過來。
身邊的人神情都恍恍惚惚,彷彿剛從一場大夢裏醒來。還有人拿不穩手裏的杯子或是刀叉,掉落在桌上,弄得一片狼藉。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有一股視線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循着直覺望回去。
電光火石間,我與對方的的目光對撞。
這一回,他不避不讓。
希黎刻子爵還是把自己藏在風帽下面,哪怕室內溫度已經到了能出汗的程度。
他將指尖按在面具邊緣,瑰紅色的眼瞳盯着我。
好像只要我一個命令,他就會立刻摘下來面具。
我直接站起身來,跟艾略特丟下一句我累了回去休息,轉身就離開宴會場館。
而在我轉身離去的那一刻,皇帝正抬手召來一位近侍,側頭耳語幾句。笑容滿面的近侍最能體察聖意,連連點頭,看了一眼阿蓮莫蓮公主,低聲對皇帝答是。
……
賓客們都集中在宴會的場館與庭院裏狂歡。休息廳里空無一人,只有月光穿過玻璃,照在一把把軟椅上。
我讓侍女去通知車夫,自己一個人站在窗邊,無言眺望天上的那一輪冷月。
慘白的月光灑落在地。金頂的王宮建築宛如被蒙上一層白霜。天氣晴好的時候,王宮連綿的屋頂閃閃發光,彷彿一片光的海洋,就像是一輪沉在地面的太陽光芒四射。
而此刻月光下,星光寥落,夜風凄冷。
林立的宮殿大半沉沒在陰影里,樹木搖晃,黑影凌亂,乍一看猶如鬼魅橫生。
一抹黑影無聲出現在不遠處的宮殿牆邊,又如來時一般突然消失。快得我都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我閉上眼,晃了晃腦袋,再定睛細看。對面的宮殿清冷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
就在此刻,身後的門突然咔噠一聲自己開了。
我轉身望去,門后空無一人。
休息廳內愈發靜悄悄的,連一絲風聲都沒有。
冷汗爬上我的額角。這不對勁。粗略估算一下時間,現在應該有一隊禁衛剛好巡邏經過這裏……人去哪裏了?
更不對勁的是,為什麼外面一個經過的人都沒有?
我提高聲音喊了好幾聲侍女,沒有任何回應。只有我的聲音孤零零飄落在空氣里。
思慮再三,我一咬牙,硬着頭皮走了出去。
走廊上也空無一人。
慘白的月光照在地板上,好似鋪了滿地的
霜。這裏遠離主會場,僻靜又寒冷得出奇。沒一會,只穿着禮服沒穿外氅的我就冷得牙齒打顫。
“有人在嗎?”
我一邊盡量高聲喊道,一邊朝着走廊另一端的那扇門走去。可是空蕩蕩走廊上,回應我的,只有回聲與寒冷的空氣。
在這寂靜之下,那股刺鼻的腥臭味就愈發顯得明顯了。
我忍不住捂住口鼻,皺眉尋找這股咸澀臭味從何處傳來。可是只有牆壁上的巨大油畫與掛毯,角落裏連個銀罐都沒有。
就在我即將握住門把手之際,那扇門突然從內側自己打開。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耳垂上的金線在我的肩上不斷晃動。
只見門后立着一個侍女。她低着腦袋,一手死死攥住門的黃銅把手。
她看起來……很不對勁。
“謝天謝地。還有人記得我被忘在這裏。”我一邊說著,一邊往後退,緊張地注視她的動向,小心翼翼問,“我的車夫來了嗎?”
侍女仍舊垂着腦袋。
隨後,她的腦袋轉了一圈——我錯愕地差點踩斷了鞋跟,大腦空白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的頭顱在脖頸上360度旋轉了整整一周!
大概是哪根骨頭卡住了。侍女的頭顱一時轉不回正位,只能歪斜着腦袋。她的眼珠機械地盯着前方,目不斜視。
她張開口,嘴唇顫抖,在我的注視之下,口部逐漸裂出三道縫隙來。三道肉.縫隨後翻卷扭曲,整個臉部化作一張血盆大口。
我連連後退,慌不擇路地轉頭查看後路。
“茉朵爾大人。”
我聽見那從她胸腔里傳來而非聲帶震顫,另一個寄生於其上的生命體的嘶啞呼喊聲。
一剎那我就像是闖進佈滿密密麻麻藤壺的海岸洞窟,又像是跌撞進掛滿蝙蝠的山洞。
萬千個聲音如無數深海的觸手撲向我,嘶啞地同時呼喊一個名字:
“茉朵爾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