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秘密

第65章 秘密

“讀書,是為了明白如何成為一個人。”伊莉絲小姐說,“做人,而不是一件物品…算了,這時代活下去比有尊嚴更難。”

她笑了笑,把方才那一瞬間的波瀾掩蓋過去,轉而問起嬰兒的名字。

瑞秋有些害羞,壓住心裏的低落,說:“我想叫她珍妮。以前在勞森神父那裏學識字時,珍妮是我的好朋友。”

後來珍妮在生產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去世,連帶着胎死腹中的嬰兒一起。

如果瑞秋此時還在丈夫身邊,丈夫必定不會同意瑞秋取名。你要讓我的女兒出生就蒙上不幸嗎?他必定會這麼嚷嚷,吐着滿嘴的酒氣。

誰知道小姐望着她,碧綠的眼眸彷彿春天的湖水。小姐問:“瑞秋,你喜歡讀書嗎?”

我喜歡,我當然喜歡——“沒有,當然沒有,只是我最懷念在勞森神父那兒的時光,唱唱歌、學學拼寫,什麼農活也不用干。”

紙筆、墨水、書籍,那都是夢寐難求的奢侈品。

明明讀着從勞森神父借來舊書上的文字根本填不飽乾癟酸澀的胃部,靠坐在干稻草堆里,身後還有家裏那匹灰色牝馬的噴氣聲。讀着書卻像走進一座寬敞明亮的大屋,吃着美味溫暖的食物,連靈魂都豐盈起來。

可是,她識字、讀書又有什麼用處呢?她最大的用處還是在十四歲那年嫁給丈夫,為家裏換來兩頭羊,還有一座正在重新修葺的穀倉。

不如不喜歡。不如把不切實際的念想全埋起來。

可是小姐一眨不眨地凝視她,碧綠的眼瞳好像能看透她的靈魂。小姐又問一遍:“瑞秋,你喜歡讀書嗎?”

瑞安跳出來搶先道:“她喜歡!她把勞森神父送的舊書當寶貝一樣藏起來,連我都不讓碰!”

瑞秋騰地紅了臉。

伊莉絲小姐卻輕輕笑了一聲,說:“侍女長最喜歡識字又好學的孩子。如果你願意,她會教你更多通識單詞。”

說完,她又看了一眼瑞安,“我也一樣。我可不喜歡只會讀寫自己名字和幾個簡單詞語的傻孩子。瑞安,聽到了嗎?”

瑞秋被巨大的喜悅沖昏頭腦,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道:“您太好了。您是女神指派下凡的使者嗎?我真的可以重新學習識字嗎?這、這都是您賜給我的恩惠!”

姐弟倆作勢就要跪下來。瑞秋的手卻被伊莉絲小姐一把抓住,但是小姐的力氣哪裏抵擋住她呢。

她那雙手靠自己的力氣,挑水、干農活,一邊背着哇哇大哭的弟弟,一邊擠出點時間偷看兩眼自己寫在泥地上的單詞。

拿過最重的東西可能不過是書本的小姐,怎麼可能抵抗住她的力氣呢。

“小姐,我們姐弟倆已經蒙受您太多恩情。”瑞秋順勢跪在她腳邊,“瑞安,我們必須把小姐的恩情謹記在心,這一生都要忠誠於小姐。跟着我起誓,如果我有膽敢背叛小姐的心思,必定遭到懲——”

剩下的自我詛咒沒有說出來,因為她的嘴被小姐的手指捂住了。

瑞秋呆了幾秒,她擔心自己乾裂卷皮的唇部會刮傷小姐輕軟的手指。

她說:“您給了我們住處,還給我們飯食,恩賜給我們姐弟讀書的機會。我們只能以全身心的忠誠回報您。”

“不應該是這樣的。”小姐微微嘆着氣,“不應該只有與我親近的人才有讀書的特權。哪怕不親近我的人、與我敵對的人也應該有讀書的權利。”

瑞秋總覺得說這話時,小姐內心相當痛苦。儘管她不明白這天經地義的常識如何刺痛了伊莉絲小姐。她更不明白小姐為何說出如此寬宏到無知的言論。

不是任何人都有讀書、都有雙眼清明看世界的資格。

“每個孩子都應該在學堂,在

學單詞拼寫、學習自己是人,有思想的人。”小姐說,“學習不該是特權,它應該讓每個人都擁有思考的能力。”

可是、可是讀書本就是特權啊?家境殷實的人都不一定能享受正統的學習,一個會讀書識字的僕人便能令富商臉上增添光榮。富裕的莊園主會將自己的女兒送去修道院學習,可她們最後的結局都是登上歸家的馬車嫁人成為某某夫人。

以土地為生的農戶更不需要讀書。有那個時間不如多割兩捆秣草。

其實瑞秋自認已經足夠幸運了。她的家鄉有勞森神父這樣善良高尚的人,願意無償教導貧寒人家的孩子念書,哪怕只是教會他們寫自己的名字。

更多的與她同齡的女孩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連一個蘋果的單詞都不會拼。

瑞秋雖不明白,心卻也跟着小姐所說的那一句飛了出去。假使真的有這麼一個世界存在,那裏不論男女老少都能自由地、不受拘束地學習,不會學到一半被父母擰着耳朵揪回家去給牝馬攪拌飼料……

假使真的有一個世界,女人可以靠讀書自己活下去。

她幻想得出神了。

真的會有那樣一個美好的世界嗎?

她想像不出一個女人讀了很多書,成為一個飽學之士后能幹什麼,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會像是女歌唱家一樣,有許多觀眾為了聽她說話而一擲千金嗎?

當她望着伊莉絲小姐,發現那雙碧綠的眼瞳彷彿帶着盈盈欲碎的微光。如果她開口否認,對方所堅信的某些東西,某種令伊莉絲活下來堅持至今的東西,就會頃刻間崩塌粉碎。

所以她如一個母親安撫她不懂事的女兒般說道:“會有的,小姐。會有這樣的世界存在。”

也許在未來,也許在死後的夢裏。

就在此時,搖籃里的嬰兒發出細弱的哭鬧聲。一下子把三個人的注意都吸引過去。瑞秋把孩子抱起來拍背哄了哄,檢查她的尿布,發現只是夢囈后,將孩子放回搖籃。

嬰兒幼小的臉埋在襁褓里,再次睡去。瑞秋這才發現伊莉絲小姐正以幽遠的眼神望着孩子的睡顏,目光里有悵惘、有懷念。

彷彿哀憫物傷其類,又如同在懷念回不去的望鄉。

小姐低眸望着搖籃里的嬰兒,輕聲說:“在這個世界上,女孩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痛苦地清醒着,或是做一個快樂的小傻瓜。”

隨後小姐低下頭,親吻了嬰兒的睡臉,為她祝福。

“祝你有個光明的未來,小珍妮。”

瑞秋在回憶里陷得久了。回過神來才發現弟弟拿着磨得沒有一絲毛刺的小木刀在逗醒來的小珍妮。她輕聲呵斥了弟弟,因為搖椅上已經窩了上了年紀的老婦昏昏欲睡。

“你別拿木刀逗她。”瑞秋埋怨道,“那是你的外甥女,不是外甥。”

瑞安做了個鬼臉說,“我把木刀磨得光溜溜的,傷不了她。”

“那也不行。她是個女孩子,玩什麼刀?”

“姐姐!”瑞安說,“以前爸媽還說你是個女孩子讀什麼書呢!珍妮是個女孩,怎麼不能玩刀?”

瑞秋一愣。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伊莉絲小姐會“逼着”商人的孩子們去讀書了。

有些東西,比如說偏見,早已在耳濡目染的日常生活里變成根深蒂固的常識。

而孩子眼裏的世界尚未成形。

假如她的孩子生活在一個女人可以讀書工作的世界——瑞秋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

大部分的燈火熄滅,長屋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巡防人員的火把還在黑夜裏游弋。

等到四邊的鼾聲震耳欲聾,瑞安才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拎着靴子穿過黑暗,摸索到月光照射的角落才把靴子穿上。

臨睡前,姐姐對他使了個眼色,姐弟倆低聲說了兩句。

姐姐說,那些臨時被安排住在廢舊穀倉里的流浪者大部分接受安排去了修道院和教堂。儘管隔着國讎家恨與語言不通,但在冬天難以生存的威脅下,他們選擇向現實低頭。

那些流浪者是從南邊來的難民,因為帝國與亞特蘭公國開戰而流離失所。面目高挺,發色深黑,活脫脫南方的長相,充分體現翡翠海一帶民族熔爐的特色。

不止一次,她看到那些麻木的難民里夾雜着一兩雙滿是仇恨的眼。村莊裏的男人們聚集起來喝着粗酒討論應該把那些南民趕走。可是領主大人還是命令羅南德維持住領地的秩序,收容老弱婦孺。如果流亡者里有年輕力壯、有手有腳地就將他們趕去廢穀倉,與婦女小孩們分開收容。

春耕的時候願意活下去的人會成為填補用的勞動力。而那些不穩定因素有大牢和絞繩等待他們的脖頸。

不難理解為什麼一些流亡的佃戶和逃犯會千里迢迢輾轉奔逃向洛特爾南。這裏有大片的荒地呈待開墾,這裏有最寬鬆的領主與最嚴格的地方律法。

最關鍵是,洛特爾南的地方法嚴令禁止奴隸貿易。

伊莉絲小姐臨走前,交給羅南德總管和他們倆姐弟一個任務。

無論是審訊亦或是其他手段。

一定要找出這麼多的流民大批量地從南方,來到最北方的真正原因。

即便洛特爾南有着種種好處,在流亡者的眼裏畢竟不如溫暖富庶的南方。洛特爾南太北邊了,再往北就是加蘭德,加蘭德再往北,那是茫茫的雪原。

這些南民很可能根本沒聽說過洛特爾南的名字。他們只是一味地往北邊逃,越北越好,離南邊越遠越好。

瑞安趁着夜色的遮掩,騎在堅果的馬背上,朝廢舊穀倉跑去。黑夜會讓巡邏員們看不見他的身影,也會讓那些蠢蠢欲動的流亡者看不見他。

他在穀倉邊仿照貓頭鷹的叫聲呼喚了一會,一個頭髮亂糟糟的少年便從罅隙里鑽出來。少年目光警惕,看見是他時,稍稍放低了戒備。

瑞安趕緊從懷裏掏出冷掉的麵包和餡餅遞給他。這是那天他和伊莉絲小姐在村裡撞見的那個偷麵包的南民孩子。

兩人年紀相仿,身形也差不多。瑞安還是個矮小的孩子,身材單薄,與那些在南民家園燒殺劫掠的成年暴徒截然不同。流浪兒對他不似對那些人高馬大的士兵護衛一樣極端抗拒。

儘管語言不通。但在飢腸轆轆以及瑞安故意釋放的善意驅使下,流浪兒少年無法抗拒瑞安帶來的食物。一旦接受了好意,那就不可能不來往。

這段日子瑞安已經旁敲側擊,使出渾身解數,從他嘴裏掏出不少情報。儘管都無甚大用,讓瑞安都焦躁起來。羅南德總管卻叮囑他別急,再探聽幾天。

少年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兩人手舞足蹈地比劃起無聲的對話。

這些流亡者無論是被半強制性關押在穀倉里收容的男人,還是那些被帶去修道院接受照顧餵養的婦孺老人,嘴巴都像閉緊的蚌殼一樣嚴密。

對南方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災難閉口不言。

即便法雷亞伯爵派來好幾撥懂得南方的通用語乃至方言的人過來充當翻譯,只要提起故鄉,他們的臉上都會瞬間閃現同一種神情:驚恐。

這些即便是在南方也分屬不同村落社區的人,就跟在同一個祭祀面前發過毒誓似的,心照不宣地要把秘密帶進墳墓。婦孺們彼此交換恐懼的眼神,做出祈禱的手勢喃喃自語。

他們咬死了不說到底在南邊經歷了什麼。彷彿知道一旦說破秘密,那個把他們驅趕到北邊的“惡魔”就會像鬣狗聞到血腥味似的追趕上來。

瑞安決定以少年為突破

口。

估摸着時機成熟,是時候打探些有用的情報了。瑞安連比劃帶演示,夾雜一些剛學來的南方語言單詞,問少年:

“你們、那邊、發生?”

少年拚命往嘴裏塞食物的動作一頓,面上浮現猶疑之色。瑞安精神一振,繼續比劃加簡單單詞。

“不、告訴、他們。”

少年猶豫了片刻,咬牙,撿起一根樹枝,在腳下較為平整的土地上開始划拉。

瑞安趴過去,聚精會神地看着。

……

結束了這次的餵食后,瑞安的臉色慘白地爬上馬背,手腳都在哆嗦。

他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要趕緊告訴羅南德總管,告訴伊莉絲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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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役千金被情敵求婚了[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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