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礦井下，拼盡全力躲避的雪莉爾還是被籃子打了一下。
她捂着額頭，隱約察覺到凸起了一小團，手指觸碰下陣陣刺痛。
——真糟糕。
頭頂上方傳來男人的呼喊，對於看不到她的狀況也顯得有些着急。
“你還好吧，雪莉爾？”
她張開嘴巴，想到豐厚的報酬立刻將疼痛咽了下去，用力地回應着：“還好！”
只不過頭頂上方陡然安靜了下來，她看不到人，還以為他們忙於工作去了。
卻不料下一秒，上方傳來的熟悉嗓音差點讓她摔下去。
“雪莉爾。”
少年的話並不是疑問，而是用着肯定的語氣，平淡中似乎在壓抑着雪莉爾才能發覺的怒氣喊着她的名字。
手臂上的汗毛豎起，雪莉爾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但她完全能想像到迪奧臉上的嘲弄的眼神以及抿成一條線的嘴唇。
他很生氣。
越平靜就越代表他的心情越差。
雪莉爾搓了搓手臂，在折磨人的寂靜里吞咽着口水小聲回答：“在呢……”
站在礦井旁的壯漢挪了挪步子，明明只是一個半大的少年，但站在他旁邊似乎多了說不出來的壓迫感。
他的側臉輪廓立挺，濃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陰影，淡色的唇瓣抿着，似是很不高興。他的手掌撐在礦井邊緣，彎下腰往裏搜尋着身影。
但是井底黑黢黢一片，他什麼都看不到。
“你現在給我上來。”
他的話帶着不容許拒絕的意味，對着井底的雪莉爾命令道。
雪莉爾還沒待夠時間，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下了井，現在不可能就此半途而廢。
報酬足足有四個便士呢！
或許只需要再堅持一會兒，她就能拿着錢去找漢克老闆買下那枚胸針了。
“還有一個小時呢……”壯漢好意提醒着，迪奧朝着聲源處斜眼覷着，井底的雪莉爾聽到準確的時間也多了幾分拒絕迪奧的勇氣，“我再堅持一個小時就好啦。”
下礦井的高報酬自然和它的高風險有關。
前幾天才出過事，否則雪莉爾怎麼會能碰到的機會？
正因為深知這一點，小部分原因歸咎於他還未完成母親的遺願將她撫養長大，另一部分……則是她是有意背着他去做並不在他掌控下的事情。
寧願來這種地方掙那幾個便士也不伸手和他要嗎？
這次是她想要買發卡，所以來這裏掙快錢，如果下次看中的昂貴的珠寶呢，會不會願意蹲在貴族少爺的腳邊乞憐？
他生活的周遭環境讓他將人的品性往低劣的方向去想，又或者他終究對雪莉爾並不夠了解和信任。
想到這裏，迪奧沉着臉最後一次警告她，只不過雪莉爾並不能看到他的臉色，而且他的方式並不溫和，甚至說得上是咄咄逼人：“如果你死在裏面，我是不會撈你的屍體的。”
對於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特別是她正處於黑暗之中，恐懼在瞬間擴大了無數倍，甚至臆想着有蟲子正往她的手臂上爬，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在迪奧耐心耗盡時，雪莉爾才輕聲回他：“我不會有事的。”
她彷彿沒察覺到迪奧話里的含義，反而在拒絕他后大着膽子催促道：“哥哥快回去工作吧，我晚點回去。”
再次被拒絕的惱怒如同生長在胸腔里的藤蔓吸走最後一點情感養分，迪奧的耐心徹底告罄。
雪莉爾伸長了脖子往上探去，直到脖子發酸也沒聽到迪奧說話。
“迪奧已經走了，我給你提個醒雪莉爾……”嘴邊叼着煙的中年男人熟稔地通知她，他住得地方離布蘭度家不遠，對於這兩兄妹還是知道一些的。
男人夾着煙吐出一口煙霧，手臂靠在井邊和雪莉爾聊起天：“你回去肯定會挨罵。”
雪莉爾聳着肩，這個她還是知道的。
儘管她還不知道在迪奧的眼裏，她是那樣一個貪慕虛榮的孩子。
好不容易挨到一個小時過去，男人重新丟下吊籃下去將雪莉爾拉了上來。
她臉上沾了灰塵，額頭上還有碰撞鼓起的小包，裙擺是髒的，一眼看過去和街邊的乞討的孩子沒什麼兩樣了。
男人顛了顛手裏的便士，丟進了雪莉爾雙手捧着的掌心裏。
真響亮的聲音啊，雪莉爾眉開眼笑着，那顆心已經飛到了櫥窗前買下了那枚胸針。
“快回去吧，回去揉了揉額頭上的包。”男人身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什麼顏色了，他的指甲里都是黑色的塵土，丟給雪莉爾的便士上沾染煙絲的氣味，她小心地放在口袋裏，蹦蹦跳跳地朝着漢克老闆的店鋪跑去。
如果不是伯莎和雪莉爾相熟，看到街上跑過去的那道身影差點沒認出來。
“雪莉爾——”
等到她喊出名字的時候，雪莉爾已經跑走了，只餘下地上踩有煤灰的小小腳印。
話音剛落，另一道身影從伯莎旁邊穿過，他是街上穿着較為體面的孩子，臉上的疏離讓伯莎立刻住嘴。平時不會給她多一個眼神的迪奧卻因為雪莉爾掙錢這件事心底還壓着火，在伯莎睜大的眼睛裏，少年轉過身突然朝着她逼近。
冷着臉的少年看上去更可怕了。
如果不是他旁敲側擊着問出雪莉爾是不是要買發卡的事情，伯莎大概會立刻跑掉，離得遠遠的。
“啊這個啊……”伯莎下意識點點頭，“她很喜歡那枚向日葵發卡……但……”
眉間滿是瞭然神色的迪奧覺得無趣極了，儘管他相信自己的猜測，但聽到果然是這個結果后撇了撇嘴。伯莎那個“但”字讓迪奧的注意力抽離了出來：“什麼？”
答應了要給雪莉爾保密的，伯莎捂住了自己的嘴，掩耳盜鈴地搖頭否認：“沒什麼沒什麼——”
但很明顯，就是有點什麼。
被珍貴友情佔據整個大腦的伯莎在迪奧的攻勢下，簡直和蚌殼一樣咬得死緊。
見問不出什麼，迪奧垂下眼瞼直接轉頭離開。
反正他遲早會知道的。
……
漢克伸着懶腰準備收攤，剛抬起手，一道瘦小的身影跑了過來朝他伸出黑乎乎的爪子：“等一下——”
他花了十秒鐘的時間才認出是在他這裏放了一個便士定金的雪莉爾。
漂亮的小姑娘今天沒什麼形象，頭髮都炸着毛。
她鄭重地將三個便士放在了桌上，丁零噹啷響着很是清脆。
沒想到她這麼快就集齊了錢。
漢克望着她的模樣大概也猜出掙錢這麼快的緣由所在。
雪莉爾心心念念的胸針被她仔細掃視了一遍，心滿意足后被漢克放進了剛好合適的紅絨盒中。
明明他的手指又粗又短，但偏偏在用彩色紙張包裝禮物盒的時候靈活極了，漢克繫上絲帶遞給她：“好了。”
雪莉爾伸手去夠，注意到自己灰撲撲的手掌又縮了回去。
到最後，漢克替她找了一張舊報紙又包了起來塞給了她，這才解決了問題。
明明都敢為了幾個便士被吊在籃子裏下到礦井下面，那裏黑漆漆的，就像那日她偷偷鑽進了母親的棺材裏一樣，周圍是如此的安靜。
當她如往常那樣窩在她的懷裏，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母親冰冷的軀殼。
而現在——
她只要想到自己之前是怎麼和迪奧說話的，腳下彷彿千斤重，但又不得不一點點地往家挪。
而在這並不長的路程里，雪莉爾甚至思考如果她今天去伯莎家借宿一晚，明天再回去的話，迪奧的氣會不會消了一些。
但顯然，這並不是逃避的理由。
雪莉爾並不打算今天將禮物就送給他，在平安夜時再塞進襪子裏……那樣的話，就算聖誕老人沒有給迪奧送禮物的話，就正好派上了用場。
好在她的襯裙里縫了個口袋，塞進去也不會發現異樣。
做完這一切后，雪莉爾站在自家門前徘徊着，深呼吸了好幾次，已經開始在心裏模擬迪奧可能會對她說出什麼樣難聽的話來。
迪奧一號小人揮着魔鬼三角叉跳腳：“還回來幹什麼！乾脆把你的窩也搬過去！死在外面也別回來！”
迪奧二號小人嘴邊露出譏諷的笑容，上下打量着她髒兮兮的模樣陰陽怪氣道：“你是誰？啊……讓我想想，你說我妹妹啊，好像死在礦井了。”
雪莉爾頓時打了個寒顫。
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是懟過迪奧後站在門口不敢回去的黃泉路。
而正當她把下輩子的勇氣都用來打開回家的大門時，身後的聲音把雪莉爾差點直接嚇到下輩子去了。
“你不進去再等什麼？要我親自迎你進去嗎？”
那話里的嘲意不用想就知道是誰。
雪莉爾露出小牙齒朝他討好地笑了笑。
迪奧看也不看她，打開門走進去，似乎還在氣頭上。
雪莉爾落腳都是輕輕地，生怕惹來迪奧的冷眼。但直到夜晚休息，他都沒有多給她一個眼神，這種被當做空氣的故意忽視並不是很好的體驗，雪莉爾和他說話，偶爾才會得到他一個敷衍地應聲。
太可怕了。
還不如對她發火呢，雪莉爾心想。
迪奧還沒和她和好，一輛漂亮的馬車從森林裏緩緩駛出，終於被解禁的米基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氣，碧綠的眼眸滿是興味：“去看看我未來的小侍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