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委屈
清禾忘記了那天是怎麼結束的。
她只記得那短暫的五分鐘裏,眼前那人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后攤開柔軟的肚皮,掉着眼淚向她一一傾訴。
“我不喜歡下雨天,好吵。”
“我不喜歡那個院子,離這裏好遠好遠。”
“我不喜歡那個黑帽子,他總是派人跟着我。”
“她們都說我好看,總是偷看我清清能不能也多看看我呢?”
“我學了琴、箏、箜篌,學了《牡丹亭》,還有好多沒有學,但我一定會學會的清清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清清說過,冷了疼了要說,但是現在卻又不願意聽我說了”
他舉起那雙漂亮的手,手腕的皮很薄,青藍色的經脈凸顯,稍下的地方尤刻着鎖鏈留下的鋸齒印疤。長而直的手指攤開,露出指尖處斑斑駁駁的新舊傷痕,最為新鮮的破口似乎剛剛再度被劃開,隱隱滲着暗紅色的血珠。
“清清,我疼。”他雙眸清亮地看着她。
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這是她教他的道理。但是因為太過害怕失去,那些苦痛他常常憋着,他不知道她的耐心有多少,只有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才敢小心翼翼地讓它們宣洩一點點、一丟丟。
他知道,只要他說出來,她總是能安撫他,可是,安撫的代價是什麼?期限又是什麼呢?
代價他不知道,但顯然,現在已經“到期”了。
所以,在努力討來的這五分鐘裏,楚或十分放肆而又克制地一樣樣、一件件訴說,哪怕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划傷,他也委屈地想要求她一句安慰。
“清清,我好疼”沒有得到回應,他又說了一遍。
他不敢說的是,比起身體上的疼痛,被她丟棄帶來疼痛更加難以忍受。但是沒關係。只要,誇誇他,哄哄他,他就好了。
她曾給過他這麼多“糖”,只要他分開來、慢慢地嘗,就可以苟延殘喘很久很久
眼淚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之時,心心念念那人終於有了回應:“疼的話,我們不學了、不練了,好不好?阿或會不會彈曲唱戲,我都喜歡阿或,最喜歡阿或。”
“不好,”楚或頹然地收回自己的手,“清清不騙我的時候,就不喜歡我了。”
“”清禾一時間噎住了,她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接這句話。
楚或從前不怎麼愛講話,直接的撒嬌抱怨也並不多見,他總是沉默而安靜的,和她獨處時偶爾會多一些生氣,但是她從未聽過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她從前總是想知道他在想什麼,現在她知道了,卻什麼都做不了。
“吧嗒、吧嗒——”
眼淚砸在椅子扶手上時,清禾才驚覺自己掉了眼淚。
是了,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把她的眼淚逼出來。
“阿或,換個角度想好不好,”她試探性地說,“說不定、說不定我另外一個樣子才是騙你的呢?其實”
“警告——警告——若宿主泄露天道存在,即刻抹殺——”
果然,狗逼天道。
“沒關係,殿下高興的話,怎樣都好。”楚或收起眼淚,對她笑了起來。
殿下?
清禾偏頭去看剛剛計時的靈力球,恰好看到淡藍色光芒完全消失的最後一刻。
“我、本宮”清禾一時間還轉變不過來。
楚或看着眼前那個神情茫然、臉上還淌着淚痕的少女,唇角彎起,“謝謝殿下。”
後來楚或怎麼告別,怎麼離開,自己又說了什麼,清禾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她一閉眼,便滿腦子都是那天楚或清清亮亮、浸着水光的眼眸,那裏面直白、赤誠,飽含委屈卻又滿含期待。
思即此,她的心臟像被一遍遍剖開,疼得浸濕了枕巾。
——————————————
清禾哭過之後,正準備着手收拾楚或留下的“爛攤子”,卻在到達西苑之後被告知,樂師們並未受傷,只是都“患”了風寒。
生怕長公主發怒,西苑掌事官還在努力地找補,“殿下,近日雨水頻繁,他們許是淋了雨。”
你看我信嗎?
清禾頗為無語看着西苑掌事官。
掌事官的腦袋埋得更低,心中暗罵那群小兔崽子集體罷工也不認真編個理由。
“罷了罷了,這天氣確實不喜人,”長公主殿下本人十分大度,揮手喚來貼身婢女,“畫溪,交代下去,給他們每人撥十兩銀子補補營養,在宮中當差身子骨太弱可不行。”
“謝殿下!”掌事官就差當場給清禾跪下來了。
“還有一事本宮想問你,”清禾壓低了聲音,“楚或是否常來?”
“這、這”這會兒掌事官真的跪了下來,“殿下,楚公子只是來學習技藝,而且僅僅在一旁看着,並無干擾之舉,微臣想着此事不足以驚擾殿下,這才沒有稟報。望殿下恕罪!”
“好了,本宮並非要怪罪你,不過隨口一問,”清禾擺擺手,“一切照舊便是,但是記得不要把我問過他的事情說出去。”
清禾原本擔心楚或會通過威脅樂師們來學習技藝,現在看來他們相處得還不錯,懸着的一顆心也終於放了下來。
回宮后,清禾又叫來祁崖派在楚或身邊的人,問起楚或的近況。
除了飯菜被換了回去,楚或依舊每日午後失蹤一段時間,其餘活動行蹤和之前別無二致。而清禾現在已經知道了楚或午後的動向,便也放心下來。
接下來,便是等楚翊把軍權奪回來了。
說來奇怪,伊麗莎白號發佈的任務是輔佐新帝並收復失地,但楚翊表示清禾什麼也不用做,並承諾會在雨季結束前奪回軍權。
“他莫不是在坑我吧?”清禾對伊麗莎白號表達了疑惑。
“坑宿主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伊麗莎白號回答。
“”或許他就是想坑着好玩呢?
但是最近被楚或折騰得心力交瘁的清禾只想躺平,便沒有繼續想其中原因,轉而又八卦起別的事情。
“阿白,你說楚翊為啥把蘇酒關起來啊?”
回宮后,蘇酒就被帶回了她自己的宮殿,再沒出來過,楚翊也不讓旁人輕易靠近。說是關禁閉,倒也不完全算,畢竟清禾偶爾去探望,都被迎進了門,只是每當提出要出去走走,都被侍衛以太後娘娘受不得風寒的理由阻止。
伊麗莎白號還沒回答,清禾又自言自語道:“如果是害怕她再失了智跑出去的話也不對呀,我也就是楚懷卿已經回來了,繼續關着不是更不利於治療嗎?”
“宿主,雖然這個世界的主脈絡由原作者構建,但是其分支都隨各自因緣而發展變化,”伊麗莎白號說,“參與越多,變量越大,因此宿主無需過度關心主線之外的分支。”
“說不定和主線任務有關係呢?”清禾眯着眼,手指心虛地勾了勾袖口。
她知道,她又犯老毛病了。伊麗莎白號時不時提醒她這只是一個小說世界,她卻總是不自覺地關注過多。
她只是一個外來者,牽涉其中越多,任務完成時她越難脫身。
“宿主”伊麗莎白號很是無奈。
在伊麗莎白號的設想中,“白月光”不需要有太高的智商,因為劇情本身就會自己推進,“白月光”也不需要有強大的戰鬥力,因為打打殺殺的事情男主來做便好。“白月光”只需要貌美如花,一心一意“勾引”男主,並順便教教男主生活常識就好。
明明這是一個簡單的輔助任務,卻硬生生地被清禾玩成了困難模式,現在甚至還想要給自己增加難度。
“好啦好啦,我不好奇了。”清禾妥協。
“這才乖嘛——”伊麗莎白號一副老成的口氣。
“”論一個積極進取想要搞事業的獨立女性被告知“躺好就行”之後的心情。
接下來的日子,清禾當真安安分分地待在宮中。
天晴時出去游遊園,賞賞花,雨天時則待在殿中聽聽曲,看看戲,偶爾還翻翻楚或的牌子,稍稍安撫一下這個委屈巴巴的小可憐。
西涼城的雨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恰恰好終於初秋的九月末。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賬般過去,一晃便到了清禾與楚翊約定的日期。
這期間,清禾通過祁崖之口得知,楚翊如約“奪回”了軍權。但令她意外的是,朝廷上並無劇烈的風雲變動,是薛容貴主動將軍權交還給了楚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