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女或魔鬼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從樹上盪下,李白野腳步輕快地走在山道上,嘴裏哼唱着昨夜剛聽過的《長恨歌》。
這座山叫做不高山,但不高山卻很高。
他天還沒亮時就下了山,和他的中老年隊友們練了一個小時的嗩吶,再回來的此時,太陽已掛在頭頂。
李白野今年十一年級畢業,一個不高山上不高的小道士。
但他堅信自己還能再長個十來厘米,畢竟他才剛滿十六。
要問他為什麼會去吹嗩吶,那隻能怪不高山太高,香客們上來一趟不容易。
於是他只能下去,找山下的大爺大叔們組了一隻嗩吶隊,賺點生活費。
紅白喜事不說,前不久一家養豬場開業,那老闆還請他們去吹了半天,一人給了兩百塊。
李白野覺得挺好,老闆聽了高興,豬聽了也能陶冶情操。最主要的是自己的“樂隊”還有錢拿。
正所謂“農家不養豬,好比秀才不讀書”。
李白野覺得自己也可以嘗試在娘娘廟後面養上幾頭豬,就是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得罪了娘娘,因為娘娘有點“胖”。
他自小住的那座廟全名叫做“暖雪娘娘廟”,不大;旁邊還有一座道宮,叫“三才宮”,很大。
正唱到那句“侍兒扶起嬌無力”,李白野卻停了下來,三才宮的白牆在山道那頭顯現。
後面的詞李白野不敢再唱,因為那三才宮裏的仙姑有時候很兇,還喜歡管着他。
仙姑叫做月山君,一個不太溫柔的名字。
李白野甩開雙手,晃蕩着嗩吶繼續前行。
走過長長的宮牆來到正門前,李白野在左邊那扇兩人高的古老大門上拍了拍,朝里喊道:“仙姑,我回來了,你今天要不要吃飯,我一會兒叫你啊?”
沒有回應,大大的道宮中一片寂靜。
“仙姑?”李白野又喊了一聲。
“娘親……老媽……媽媽……仙媽……媽……”
他把能叫的稱呼挨個喊一遍,按理說宮裏的仙姑此時應該暴躁地罵出一聲“喊你娘的魂啊”才是,可現在宮裏一點動靜也沒有。
三才宮很大,但他這位仙姑老媽只要在宮裏,不管多遠都是能聽到的,甚至她只要在山上,李白野的呼喊她都能聽得到。
“居然下山了!”李白野自語道。
他只好離開,繼續往前走,回到了自己住的娘娘廟。
這是一座古老的山神廟,白牆黑瓦,黑漆大門。說是不大,但也佔了三十來畝地。
除了主殿外還有右殿、後院和左面的林園。主殿供奉着暖雪娘娘,右殿以前是用來存放經書和供廟主所住,現在卻是閑置了;李白野住在後院,伙房建在左園中。
廟前石階僅有三階,前院擺着兩鼎香爐,之後再越過一片空地才是主殿。
殿中,四米多高的暖雪娘娘神像立於正前,一塊頭飾垂下遮住額頭與雙眼,着一身華美長衣,扣系腰側,身形雕刻得有些偏胖。
李白野來到後院,放下嗩吶跑去左園中摘了一顆白菜和兩根茄子回來,生火炒菜就着冷飯吃了一頓。
六歲時,李白野已經開始自己做飯。他沒見過自己父親,聽仙姑老媽說他父親在他出生后就去世了,只留下了這座山神廟和幾千張畫作堆放在右殿中。
至於他的仙姑老媽,在他六歲后便住進了三才宮,除了吃喝不管外,其他地方倒還是緊緊約束着。
比如每日的練武和畫畫,特別是畫畫,那是一天也不能斷,就算以前在山下上學,放學回來后畫到深夜也是要補上的。
此時剛吃飽的李白野看着後院中擺放的刀槍劍,想着今天老媽不在三才宮,自己是不是可以偷下懶直接跳過練武,一會兒畫張畫交差就算了。
念頭剛起,那仙姑怒相也跟着自心頭浮現。
“正所謂‘富貴險中求’!天命又有何不可違?我命由我不由天……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李白野狠狠地鼓勵了自己幾句,然後嗖一下溜進了自己的房中。
屋子不大,除了一張木床和衣箱,屋裏就只剩下一張長桌和一把椅子。長桌一角堆疊着一沓畫,屋中其他角落還有些其他稀奇古怪的玩意,整天擺放有序倒也不算亂。
但這房間中還是有一件東西顯得格格不入——一台沒插電卻亮着屏幕的電腦。
李白野坐進椅子裏,電腦屏幕里不知道是誰的視角,這個人正在另一台電腦上玩着一款角色扮演的遊戲。
李白野手指在鍵盤右方向鍵上點了一下,屏幕里變了一幅畫面。這次的視角是在空中,底下是一條普通的老街道,人們在樹下乘涼,幾個小孩在小超市裏買了幾包零食,一對夫妻走在行人路上,不知道在為什麼爭吵。
隨着李白野手指的點動,屏幕里的畫面不停切換。
他終於在一個畫面里稍稍停頓,畫面中不知是誰正在看着一本暫新的漫畫書,剛翻開第一頁,一位正要出浴的古代女子映入眼帘。李白野懸空的手指收回,跟着看了起來。
他知道,他在屏幕里看到的都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畫面,他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並沒有電腦。
這裏有書,有電燈,有十餘層的樓房,但沒有汽車、電視,也沒有電腦手機。
這個世界沒有名字,只有五六個鎮子、十幾個村子和這座不高山。
李白野曾經去過這個世界的最邊緣,那裏只有白茫茫一片,走進去也只是原地打轉。
他幼時原本也是不知道這些的,直到那年老媽把眼前這台電腦送到了他房中。
仙姑老媽只說外面還有另一個更大的世界,卻從不告訴他那個世界具體是什麼樣,還說即使是從屏幕看到的這些東西,也只是那個世界平凡的一面。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比如娘娘廟正上方的天空中有個無形的大環,雲霧繚繞的正中,有數字隨着雲霧流動而每日變換。
在他的記憶里,最大的數字是好幾千,而現在,那環內飄着的是:餘二。
這是一種倒數,以“一日”作為一數,倒數還有兩天就要到達盡頭。
李白野不知道這倒數完成之後會發生什麼,周圍沒有任何跡象給予他暗示。
……
經過數個小時的“跌宕起伏”,一本漫畫終於翻到了末頁。
渾身燥熱的李白野憤然切到下一個畫面。
“還以為是什麼正經漫畫,沒想到竟是要誘我入魔!”
也不看屏幕里變成了什麼畫面,李白野起身拿上畫架和筆就走出了屋子。
從左園穿出,他踏上了一條去往後山的小道,甩着單手,步伐依舊輕快。
“年輕時候屙尿啊飆過街,人到老年屙尿嘛打濕鞋,荷花一朵蓮吶海棠花,咚次個打次咚次個打……”
口中又在唱着,是聽山下劉大爺唱過的曲子,不知道是算山歌還是小調。
當然,那“咚次個打次”是他自己加的。
今天畫什麼呢?
李白野思緒飄飛,回頭看了一眼,天上環內的雲霧變了:餘一。
世界末日?喪屍圍城?
以前計數的日子還長他還能不以為意,現在立即就要到盡頭他不免也有些在意起來。
他以前也問過“隔壁仙姑”,但自己這位似乎擁有某種神秘力量的老媽卻只一臉神秘地告訴他:倒數結束后你媳婦就會從天上掉下來。
那自然是逗自己。
摘下路邊一顆小辣椒,扔嘴裏慢慢嚼着,不知不覺到了自己父親墳前。
這是一個小山坡,墳墓就在小道邊。
看了看掛在天邊的夕陽,又看向父親的墳,李白野其實很想知道墳里的父親以前長啥樣。
——嗯,今天就來一幅喪屍圍城吧。
搬一塊大石墊在地上,畫架斜倚在石頭上,李白野坐在道旁便開始作畫。
他畫得很快,但他要畫的東西卻太多,直到夕陽接近地平線時才停下筆。
畫面是一個高空視角,右角是一片公墓,有喪屍正從墓中破土而出,而喪屍最多的是畫面的中間,大片的公路已被佔領,左角有一座小鎮,人們建造了圍牆,人們在那裏得到保護,同樣也受困其中。
今天雖然偷了練武的懶,但這張畫可一點沒敷衍。
放下手中鉛筆,李白野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應該可以交差吧。
他扭頭對着道旁的墳墓說道:“你要是保佑你兒子我今天偷懶不被發現,那我下次就帶酒來給你喝。”
看着那片只長了點雜草的墳頭,又道:“嗯……再給你墳上種點花也行,你這太綠了。”
李白野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低頭正要把筆收回筆袋,一陣沉悶的響動突然從旁邊傳來。
李白野扭頭打量,周圍卻不見有什麼異常。
他低頭繼續裝筆,那聲音卻再次響起。
這次李白野聽出了聲音來自哪裏,那是自己父親的墳墓!
聲音沒再間斷,第三聲傳來,像是木頭制的東西在土裏被挪開。
——沒這麼邪吧……
李白野看了看自己畫上的喪屍,視線再回到墳墓,心臟開始突突地加速跳動。
土塊隆起,一條白皙的手臂從土裏伸了出來。它筆直朝着天空,此時沒了阻礙又停頓不動了。
李白野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
那土裏又伸出另一隻手,兩隻手在空中試探着摸索了兩下,然後雙條手臂又同時收回了土裏。
李白野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泥土再次隆起,一個腦袋從墳墓的正上方鑽了出來。
黑色的長發束在腦後,用紅繩盤了一髻,額頭和眼睛被一塊白巾蒙住,白巾上有一片三色刺繡,正好在眼睛與額頭的位置。
刺繡白巾之下是一隻如長崖玉璧般的瓊鼻,豐長的嘴唇猶如兩輪被拉伸的紅色蛾眉月。
白皙的臉,仿如陽光下半融的雪。
——是夢還是畫?
高山上,墳墓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女人,李白野看得痴了,自知身在詭異中,卻半點不想挪開眼睛。
這是一個女子,她矇著雙眼,卻像能看見人。
只稍稍一頓,她整個身子便從墳墓中爬了出來。
她穿着一套帶有紋路的白色衣裳,像是旗袍卻更加古老,外批一件黑色的輕布大氅。
衣服很嚴實,卻依舊藏不住她胸前那突出腰際兩側的宏偉。
自腰際而下,弧線從腰底向外延伸,胯部寬闊如倒立的桃。一雙長腿帶着緊緻的肉感和酒杯般的線條。
那豐腴的身段,不是苗條,也不是肥胖,而是一種飽滿。
——這才叫入魔啊!
只看了兩眼,李白野臉都紅了起來。稍稍移開目光,父親的墓碑閃入視野,一下把他從迷亂中拉扯出來。
她是從墳里爬出來的!
那女子身上衣物整潔,肌膚凈白,除了腦袋和肩膀上有些土塊外,其他地方沾的泥土竟不多。
李白野自小練武,體力也是異於常人的充沛,此時心裏恐懼滋生,但腿腳還沒發軟,還能死撐一下。
對面的女子微微轉身向他“看”來,他握緊了手中的鉛筆。
腳底沾地,還有影子,好像不是“阿飄”。
盜墓的?底下還有同夥嗎?是跑還是打?
就在念頭剛起的瞬間,女子卻突然先開了口:
“我是你媽媽?!”
那語氣中帶着三分疑惑,另外還有七分的肯定。
李白野愣了有那麼一秒鐘,隨即回道:“我是你媽媽!”
他心裏有那麼一點憤怒——這女的掀了他老爹的墳,還打算裝瘋賣傻占自己便宜?
“嗯?”
女子從鼻腔里發出一個聲音。
雖然看不見對方的眼睛,但從聲音中還是能聽出她好像也疑惑了起來。
“剛才……你說你是我兒子。”女子道。
她說著轉身向後“看了看”,那裏只有山坡。
“你是……”
後面幾個字還沒說出口,李白野一下想起剛才他在對父親的墳墓說話。
“我說我是我爸的兒子。”李白野耐着性子解釋道。
“哦……”女子想了想,又道:“我是你爸爸……”
這次她語氣換成了三分肯定,七分疑惑。
“……”
“我是你爸爸……”
李白野有點惱火,但一句話還沒說完,對方身形卻猛然拔高,嗖一下躥到了天上,然後整個身子便懸停在那處空中。
“……”
——這是盜墓的?這是神仙吧!
剛才說話的過程中他還想着先出手抓住對方,然後帶回去讓仙姑老媽處理。他本來極有自信,覺得自己那麼多年的刀槍劍可不是白練的,在這個地方,哪有普通人能打過自己的。
而且就算對方還有同夥他也不怕,打不過就跑,他十幾年來上山下山,要說跑一般人也跑不過他。
可現在,他想為自己剛才的自信道歉。
李白野腦袋還沒動,身子扭到一半,剛準備先跑,本來在天上的女子嗖一下又落了下來,正落在他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她離得極近,身上帶着一點雨後泥土的氣息。
“我不是你爸爸。”她說。
“……”
——我替我媽謝謝你!
她是認真的嗎?李白野很想發點火,但想到對方會飛,他又只能好好說道:“對,因為這是我爸的墳,而我爸,他是個男的!”
“我的墳墓不在這裏……”女子輕輕說出一句。
“你的墳墓……”
夕陽已經落了一半,空氣中好像多了些涼意,撫得李白野渾身毛孔猛然一縮。
就在李白野感覺自己身上也有些變涼時,面前的女子卻突然對他露出一個笑容。
那兩片紅唇微微拉起一個弧度,沒有露出牙齒,只是輕輕一笑:“我沒死。”
她說著又仰起頭,似乎在感受什麼,又或是回憶什麼。
“你認識我嗎?”女子問。
李白野此時只覺得一陣壓力撲面而來,好似有某種磅礴的力量正在女子身體裏覺醒,澎湃的氣勢直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後退了一步,艱難地搖了搖頭。
見他搖頭,女子也退了一步,李白野立時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又重新涌了回來,壓力感也隨之消失。
女子轉身,面對着他父親的墳。
李白野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只聽她幽幽傳來一句:“土鬆了,你正好種花。”
——我替我爸謝謝你!
這是什麼美女畫皮啊!李白野有火不敢發,剛準備趁機再跑,女子卻迴轉身來,先他一步朝着前山的方向邁步離去。
她腳步不急不緩,在小道上轉個彎也就瞧不見了。
李白野只在最後聽到她自語了一句:“雪……雪娘……”
看着她離去的方向,那點雨後泥土的氣息似仍在鼻端盤旋,李白野一時分不清那是一位神女還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