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友人帳
太宰治第一次遇到能見到妖怪的少女,是在某個尋常的傍晚。
那一天,他如同往常一樣,安靜的坐在鶴見川的河畔,望着面前波光粼粼倒影着日薄西山美景的美麗河面,認真思索自己今天是否應該改變一下生活方式——譬如說,試着換一個全新的姿勢入水。
身後傳來了嘻笑打鬧聲,現在是放學的時間,經常會有孩童結伴路過河畔。
這些嘈雜的聲音打斷了太宰治的思緒。
小孩子真的很煩人,太宰治想。
——雖然按照他的年紀,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
要不還是先回去吧,否則他的那位好搭檔又得因為他無故逃避工作在這裏摸魚的行徑給他邦邦幾拳了。
暫時取消今日份入水企劃的太宰治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側眸時撇到了橫穿鶴見川的大橋上,一位穿着學生裝的長發少女以極快的速度奔跑的身影。
遠遠看去,少女奔跑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的有朝氣和活力,完全就是在歌頌青春,和他這種心先於身一步死去的人,似乎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太宰治如是想道。
然而,下一秒,只見少女抬腿踩上了護欄,她甚至沒帶一絲猶豫,就從大橋的正中央一躍而下,徑直落入了鶴見川洶湧的河水中。
前一秒還在覺得她是在迎着夕陽奔跑歌頌青春的太宰治:“……”
啊,乾脆利落的跳下去了。
沒帶半秒的猶豫。
這還是第一次,居然有人當著他的面跳河?!
正常情況下明明只有他當著別人的面跳河的份。
正在他思考少女究竟是因為中二病亦或者青春期叛逆之類的緣由選擇輕生時,卻聽到河中央撲騰起的水花中,響起了微弱的呼救聲。
……所以原來她不是來放棄生命的?
看起來也基本上不會游泳的樣子。
此時此刻,倘若換成他那位熱心腸的搭檔,可能已經在少女跳水的一瞬間,毫不猶豫的下河撈人了。
但是旁觀的換成了他,性質就稍微有所不同了。
在確認了少女確實具有旺盛的求生欲並且此刻正在河中竭力努力的保持着不讓自己被河水完全沒過的姿勢時,太宰治嘆了口氣,在下水之前沒忘記脫掉身上的風衣外套。
嘛,畢竟濕透了的話會很麻煩的。
這樣說起來,這似乎是第一次吧。
他跳進鶴見川不是為了嘗試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為了救人。
這可真奇怪。
—
撈起溺水的少女沒有耗費多少力氣,因為她的體重幾乎比他無聊時餵過的流浪貓重不了幾分。
他最開始抓着往上拽的手腕細到幾乎一折就足矣斷掉,所以為了避免它們真的斷掉,太宰治特意換了個姿勢把她托舉上岸。
他望着被自己撈上岸的少女,她此刻正趴在岸邊拚命的咳嗽着,蒼白的臉頰因為嗆水后顯現出紅暈。過長劉海滴滴答答流着水,幾乎蓋上了整張臉頰,只留了一個瘦削的下巴,亞麻金的長發散落在濕漉漉的脖頸,衣服全都濕透了,愈發襯托單薄的身軀孱弱無力。
她現在的樣子,簡直像一隻落水后被打撈上岸的可憐落湯貓,脆弱的樣子似是繼續被冷風吹一下就會得不治之症而死。
嘖,熱心好市民的人設就貫徹到底吧。
太宰治移開視線,然後將自己放在岸上的風衣扔給了少女。
少女沒有拒絕風衣,她將自己裹到嚴嚴實實之後,回過頭對太宰治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卻並不是道謝,而是……
“快跑!”
太宰治清晰的看到,少女掩蓋在劉海后的茶色的貓瞳望着自己的身後驀然放大震顫,就像發現了什麼異常可怖的事物一般,然後下一秒,他的手臂被這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一把揪住,然後被迫跟緊了她的步伐,開始了奪命狂奔。
為什麼逃?逃什麼?他們的身後明明什麼都沒有啊?為什麼一副條子在追的樣子?
太宰治一面跟着少女一起奔跑,一面在頭腦里響起了問號三連。
而且此時此刻,他情不自禁有點慶幸,感謝他的那位搭檔,讓他一直以來被迫沒拉□□術方面的研習,否則如果奔跑的速度連這個明顯比他年紀小的女孩都跟不上,那就尷尬了。
……話說她的力氣居然有這麼大嗎?看起來那麼纖細的手臂,現在扣着他的手腕完全掙脫不開?!
就在一路的胡思亂想外加神遊中,少女終於放慢了腳步,她鬆開太宰治的手腕癱坐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喘氣。
太宰治:……所以,是到了目的地了?
他環顧四周,發現這是一間不大起眼的神社,鳥居都落上了厚厚的灰塵,看起來罕有人跡,至少他平日根本不知道在這種地方有神社。
“嗯,請,請您,稍微在這裏待一會。”溺水和狂奔已經讓面前少女的臉色愈發蒼白,她還在斷斷續續的對太宰治解釋:“那個,雖然您可能不會相信我說的,外面現在很危險,您稍微在這裏待十幾分鐘就能安全了……”
安全?
很危險?
僅僅是通過這倆個詞彙,太宰治便將少女的狂奔,跳水,再到拽着他一起奪路而逃的古怪行徑串聯了起來。
這樣看來,如果這個女孩最開始是被什麼他不能看見的危險的東西追趕到慌不擇路的跳水,後來又帶着他一塊逃離危險事物的追擊,她的行為似乎就能解釋的通了。
這讓太宰治的表情變得饒有興緻了起來。
雖然他自己就是個異能力者,還一邊天天與異能力者打交道,但是他並沒有見過真正意義上怪力亂神的事情,換言之,這是他第一次離這種現象如此接近。
太宰治搓了搓下巴。
嗯,至於現在的心情的話……
害怕說不上,倒不如說他現在蠻興奮的。
“對,對不起。”少女小心翼翼的低下頭,劉海將面容遮的更嚴實:“我知道把您拉到陌生的地方,還對救命恩人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只會讓您討厭,您也不會相信,但是……但是……”
“如果說,我相信呢?”
太宰治打斷了面前這個少女慌亂的解釋,鳶色的眼眸倒映着少女的身影。
他難得沒有掛上假笑的面具。
也許是真的覺得好奇,也許是覺得有趣,他無意識的面向少女微微一笑。
“所以,你說說看吧。”
但這絕對是夏目櫻子多年以來見過的最溫暖的笑容,像山間最溫暖的風,融化了少女冰封的心。
【這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對夏目櫻子說出了“相信”。】
—
能夠看見妖怪這件事情,對四歲之前的夏目櫻子來說,是和哥哥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兄妹倆每天都會小聲探討今天家裏又來了一個什麼奇怪的客人,客人有幾隻眼睛幾雙手。
雖然爸爸媽媽似乎從來看不見他們,但是每當夏目櫻子為“客人”擺放好一副新碗筷時,爸爸媽媽也從來不會批評她,只會摸摸她的頭誇獎她是願意幫忙的好孩子。
她也會在去幼兒園的路上遇到了奇怪的“人”時感到害怕,畢竟不是每個“客人”都長的慈眉善目亦或者善解人意,而這個時候哥哥往往都會把她牢牢的保護在身後,對她說,沒關係的,櫻子,牽着我的手。
哥哥會保護好你的,櫻子。
閉上眼睛就好,櫻子。
不用怕,櫻子。
就算因為說出了看見的事物,偶爾被幼稚園的小朋友用奇怪的視線注視,夏目櫻子也並不在意,因為她有愛她的爸爸媽媽,有能保護自己的哥哥。
四歲的夏目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是爸爸和媽媽發生意外的時候嗎?
是爭奪遺產到面紅耳赤的親戚在政府的人員提出了收養的話題時一同迴避視線時嗎?
是有人面露難色的說,最多也只能負擔的起扶養其中的一個孩子嗎?
是她被一群孩子圍攏在中間,罵撒謊精,罵怪胎,罵喜歡騙人說大話的壞人時嗎……
年幼的夏目櫻子並不明白。
她只是將自己所能看見的事情說出來了而已,為什麼這就等於說謊呢?
“它就在那裏啊!你們,你們看啊!你們看不見嗎?”
她被圍攏在人群中,她的解釋顯得蒼白而無力,淹沒在無邊無際的嘲笑譏諷聲里。
這些情況沒有隨着年歲增長逐步好轉,而是愈演愈烈。
而且,等到她稍微長大懂事一點之後,她所能看見的,現在被她稱為妖怪的生物,有些甚至會主動對她發動攻擊了。
它們大多數都會嘰嘰呱呱喊着她完全聽不懂的話語追逐她,她勉強能聽懂的就是“一定要吃了你”“撕了你的舌頭”之類的死亡威脅。
在一次又一次死裏逃生之後,夏目櫻子也逐漸總結出了擺脫妖怪糾纏的方式,比方說迅速跑到最近的神社去避難。
從父母發生意外到如今,收養她的人家其實早已經輾轉了幾戶,棄養的理由不過是“不詳的孩子”,“總會說出一些奇怪瘮人的話”,“經常會給家裏亂添麻煩,帶着一身的傷回家一聲不吭,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怎麼了她”……
夏目櫻子從全世界最幸福最愛笑的女孩子逐漸長大,變成了世界上最沉默孤僻的少女。
她現在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對不起。”
因為說遇到妖怪的實話沒有人會相信,所以在因為自己被妖怪纏上為身邊的人造成困擾又無力解釋時,就只能將一切責任歸咎在自己頭上,不停的對大家說,對不起。
夏目櫻子從遐思中恍惚回過神來,因為少年已經笑吟吟的湊上前,近在咫尺的鳶色眼眸倒映着她蒼白無措的面容。
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傻。
已經忘記了上次有人類願意主動靠近她是什麼時候,所以她直接嚇到往後栽倒,這副下意識恐慌的樣子比起日常遇到妖怪想殺她而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太宰治鬱悶的托腮:“欸?難道說我看起來很嚇人嗎?”
夏目櫻子趕緊倉促的搖頭:“沒有……對不起。”
“不過仔細一看。”太宰治望着少女向後仰倒之後,因為濕漉漉的劉海被散開終於展現的面容:“這不是挺可愛的嗎?為什麼要和貞子一樣遮着自己的臉?”
的確,就算面前的少女此刻看起來再如何狼狽和瘦弱,她的五官依舊比商品櫥櫃展覽區最高價格的人偶娃娃更加精雕細琢,茶色的貓瞳噙着一層水霧,還真有那麼點我見猶憐的意味。
夏目櫻子怔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這是多年以來再一次被人誇獎了長相之後,臉頰瞬間紅了。
但是,因為沒有理髮的錢所以沒辦法剪頭髮,這種話對待一個好心的救命恩人,總歸是有些難以啟齒。
“所以,你還沒有回答我最開始的問題呢?”望着面前賞心悅目的少女,太宰治覺得自己的耐心比之前更好了,他笑眯眯的問道:“為什麼剛剛要那樣帶着我逃跑?”
“在我眼裏你就像帶我跟空氣玩追逐戰一樣,頻頻回頭,還調轉方向。”
“再加上你一開始滿懷求生欲的跳了鶴見川。”
“所以——”
“——你不會能看到妖怪吧?”
在聽到少年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夏目櫻子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滯了一瞬,她張口茫然失措的想解釋着什麼,卻終究又閉上了嘴,她緩緩的點了點頭默認,然後等待着少年像以往的所有人一樣,對她投來忌憚,厭惡,覺得被欺騙,甚至像看到髒東西的眼神。
她卻並未等到這些。
相反,少年的眼中卻閃現出了一絲光彩,他這樣對夏目櫻子說道。
“哇,居然被我猜中了啊?”
“這也太酷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