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第 180 章 江流兒當然不可能同意……
江流兒當然不可能同意對方的建議。
不如說,江流兒覺得這癩頭和尚是不是精神上有什麼問題。和一個三元及第的新科狀元說要化他去出家?這得是什麼樣的奇思妙想,才能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若是換成旁的什麼人來的話,現在恐怕即便是沒有當場暴起,至少也已經開始對這種瘋言瘋語張口斥責。但是江流兒畢竟從小受到的是姜乾青、楊戩、哪吒三人的教導——別的且不說,至少這三人的氣度都是一等一的,於是教出來的江流兒自然也並非尋常。
這表現在即便是面對觀音這樣的話語,他依舊是衣服溫和儒雅、未曾生氣的模樣。
“師父這又是說的哪裏的話。”江流兒有些驚訝的挑了挑眉,看向觀音,“我倒是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被渡的。”
觀音卻只是面上帶着一種奇異的慈悲望着他:“阿彌陀佛,施主仍是着相,未認得這人間紅顏終為枯骨,功名利祿轉頭皆空。沉浮於這紅塵之間又有何意義?”
她道:“施主不若隨我歸於佛門,待的大道通悟,則可救天下蒼生,豈非為一件大功德。”
即便此世的路看起來走歪了,但是觀音深知,面前之人的本質是那個天生的佛子,他的心裏必然懷着大道與蒼生,絕不會對此視若無睹。
只要將他牽引,讓他的手中再一次的捧起經書,那麼此前所有的歧路都將會被撫平,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他一定會再一次的走上那條道路。
所以,觀音雖然在發現江流兒考取了人間的功名的時候,心底很是有些詫異,但是她也並不是太過於擔心。
因為在所有人的眼裏——金蟬子的轉世,自然就是應該回到佛門的。沒有任何人想過還會有其他的可能。
然而讓觀音感到不解的是,當聽了她的話之後,面前的人卻是笑了起來。起初還只是抬起手來,以袖子遮住了半臉,不露聲色的笑,但是到了後來,似乎是覺得這件事情極為可樂,他的笑已經絲毫不加掩飾了。
觀音面上神情不動,心底卻是略有詫異,並不理解金蟬子的轉世究竟是因為何故發笑。她審視自己先前說的話,並未察覺到其中有任何的問題。
而江流兒這時候也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他咳嗽了幾聲,停下了笑,只是眼底的笑意並未退去,看着觀音的時候,讓後者有些本能的察覺到不妙。
“這便是你說錯了,小師父。”江流兒道,“我寒窗苦讀近十載方得今日,正是要大展拳腳之際。便當是在廟宇當中念經誦文,當真能為亡者超脫苦難積攢功德吧——可那些都是身後事,我卻更想看到眼前的人。”
“無論是死亡后的世界也好,還是轉世輪迴也好,那些都太遠了。我看到的是現在,是在這紅塵當中掙扎着要活下去的人,是百姓,是黎民眾生。我繼往聖絕學,早已立誓將以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開萬世太平!”
他的眼睛亮的驚人,像是漫天的星子都落了進去,閃爍着熠熠的光輝。那不是佛,不是道,是獨屬於“人”的。超脫於世間已有的一切大道小道的光芒。
觀音竟然為此而感到了威懾,不自覺的後退了半步。她眸光一閃,耳邊似聽到龍吟虎嘯。
十三朝的古都上,積攢了累世的龍氣與人氣升騰而起,化作了一隻璀璨的金龍虛影,環繞在整座長安城的上空,睜開了一雙威嚴的眼,注視着這一片人的土地。
這是市井小民的喧鬧嘈雜,是升騰繚繞的煙火氣息,是遠離了廟宇神龕,香燭紙錢、刀頭酒飯之後留下的鮮活,會有苦痛,可是在苦痛之上一樣綻放出了足夠驚艷的繁華。
這已經不再是神佛能夠插手的是時代了。
這是人治的世界。
再沒有哪一刻,觀音比現在更加清楚的認識到這一點。
她甚至隱隱約約的,心頭有了某種明悟。
金蟬子的轉世、這佛門曾經最天資卓絕的佛子,或許從此往後,將再也不屬於佛門了。
“我感謝小師父的賞識,或許的確如您所說,我與佛有不淺的因緣,但是——”江流兒說,“還請您回去吧。”
“陛下已經同外祖提及過,不日將會調我外派任職。我已打算同陛下自請去邊塞苦寒之地,希望能夠為那裏的百姓做點什麼,如此方才不負所學,不負來這世間走一遭。”
觀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雙手合十,向著江流兒一拜。
“阿彌陀佛。”
她未再說什麼,大抵是因為在聽了江流兒的這一番話之後心頭知曉,便是再多說任何話都顯得過於蒼白無力。眼下當務之急,是迅速趕回西天,將一切稟報給佛祖,看後事應該如何定決。
彷彿只是眨了個眼的功夫,當再定睛一看的時候,眼前哪裏還有方才的和尚的影子。身邊跟隨的下人面上一驚,低聲的同江流兒詢問:“大人,您看這……”
“無妨。”江流兒道,“既然對方沒有惡意,那便無需在意。”
他看了看日頭:“天色要晚了,回去吧。”
***
史載,貞觀十九年,江流三元及第,初入朝廷。同年外放,任雍州刺史。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欲效漢時,重啟絲綢之路,遣江流出使天竺,揚我大唐國威。
***
江流兒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三位撫養他長大的叔叔。
他們的容顏一如既往,歲月未能夠在他們的臉上留下風霜。楊二仍俊雅儒秀,李三童稚若少年,而孫大看着他的目光,其中蘊含著許多江流兒讀不懂的東西。
那是一個艷陽天,唐皇遣司天監選的良辰吉日,親送江流出城。他已然成長為了風華正茂的青年,騎在馬上,剛出長安城門不遠,卻見那三人坐在路邊涼亭中對飲,似乎已經等他多時。
江流兒急忙要翻身下馬,卻被他們抬手制止。孫大遙遙的朝着他一舉杯,分明並未開口,江流兒卻清楚的聽到了在自己的耳邊響起的聲音。
“此去山高水遠,我們便祝你陰邪不侵,蟲蛇不懼,吉星高照,一路平安順遂。”
江流兒心頭若有所感。
他在馬上朝着涼亭的方向深深的行禮下拜,再抬頭,又何來涼亭,何來杯酒與故人。
“江大人。”有下屬問,“您在看什麼?”
“沒什麼。”江流兒說,“走吧。”
***
姜乾青看着江流兒一行人越走越遠,直到最後連影子都見不到。
“他去西天了。”姜乾青問,“這將會是完全不同的路……如何?你可還滿意?”
周圍的一切都彷彿被禁錮停止,除了姜乾青之外,一切都被封存了起來。
良久,他的耳邊響起一聲極為複雜的嘆息。
整個世界都有如鏡面一般破碎,最後留下來的只有一片的黑暗。巨大的斗戰勝佛的石像矗立在他的眼前,彷彿時間倒退,回到了他剛降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的起點。
“足夠了,足夠了。”並沒有任何人出現在他的面前,只有似喜似悲的聲音嘆道,“縱然是南柯一夢——我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夢啊!”
山石崩毀的巨響隆隆不斷的傳來,姜乾青放眼望去,看到在那遙遠的西天,靈山佛國內,原本端坐在蓮台上的斗戰勝佛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掀去自己身上的袈裟,重新披上了昔日美猴王的戰甲。
“這佛誰愛做誰做,俺老孫不幹了!”
“孫悟空,你可是瘋了不成!”
其他所有人都為這突然的變故震驚,然而孫悟空卻只是恣意的大笑,不以為意。
“我沒瘋!我從未像是現在這般清醒!”孫悟空的笑聲無比瘋狂,其中卻又像是隱含凄厲,“我倒是覺得,真的當了這幾千年的佛,才是我最錯誤的決定!”
他掏出金箍棒來,狠狠的砸了下去:“縱是身死,都暢快勝如今!”
他本該是不拜天不拜地的妖王,如何身負重重枷鎖,自此再不見曾經?
有一根白色的羽毛打着卷從空中飄蕩着落下,一直落在了姜乾青的手心裏。
他聽到那妖王同他說——
多謝成全。
—【叩石問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