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五
謝建軍決定回青杠坡前兩個晚上都沒有睡得着覺,他走到了人生的十字關口,不得不回到這個十八年未曾踏足的地方。
他瘋狂地在百度上搜索和青杠坡相關的資料,翻遍整個互聯網都沒有找到想要的資料。
一個地方越是經濟發達,它在互聯網上留下的印記越多。
痕迹越少,就說明這個地方足夠貧瘠。
他不想回到這個貧瘠的地方,一如一十八年前。
在藍天上翱翔過的雄鷹,是不可能呆在囚籠里的。
青杠坡對於謝建軍而言就是一個囚籠。
他不想像父輩一樣被困在囚籠一輩子,他必須走出大山,在外面的世界一展宏圖。
當他離家的第一年,他就樹立要在城裏紮根生長的目標,要讓自己的孩子成為城裏人,不為衣食所愁,不為學費而憂。
現實卻比想像的更殘酷,蹉跎一年,讓他與家裏聯繫的勇氣都喪失了。
在萬家燈火的團圓夜,看着城裏的霓虹閃爍,他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衣錦還鄉,能在城裏有一套房,能將父母接到城裏生活。
這樣就可以饒恕自己不與家裏聯繫的罪過。
時光荏苒,每逢佳節,謝建軍以淚洗面,越發覺得錢是最重要的,沒有錢就會讓人看不起,沒有錢就無顏見江東父老。
錢卻像仇人一樣,不親近自己。
年復一年,謝建軍麻木了,認命地不再掙扎,只是渾渾噩噩的重複着機械的生活。
直到疫情掀起新篇章,出門都要檢查健康碼,到公共場所都要查核酸,這時謝建軍才發現自己的身份證過期了……
當年考上大學,戶口就遷到了省城,謝建軍跑到屬地派出所想更換身份證,得到的回復卻是大學畢業之後他的身份證就已經打回原籍。
十八年,青杠坡的人和事都變了,謝建軍在網上沒有找到想要的信息,拿着省城派出所開具的戶口遷回證明,決定回來之後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就讓家人一頓打、一頓罵。
他在腦海中設想了千百種和故鄉親人見面的場景,真實的接觸遠比想像的簡單,失落後悔之餘,心底又生出幾份輕鬆。
“我的身份證過期了,回來更換。”謝建軍給出答案。
瞿曇在車上設想過各種謝建軍回來的理由,卻萬萬沒想到是這一個。
聽他的口吻,彷彿若不是因為疫情的原因,若不是沒有身份證在外面寸步難行,他就永遠都不回來的樣子。
瞿曇道:“換身份證還不簡單,直接去派出所就行,你若今天直接坐車到大楠,可能今天就辦好了。”
極難開口的話在這段相處時間的傾述之後,謝建軍心情放鬆許多,爽朗道:“不急一時,很久沒有回來了,還想多呆幾天。”
接下來的兩公里,瞿曇抑鬱了,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也不管謝建軍自言自語的感嘆,只急沖沖想趕回家裏。
謝建軍卻故意打着很久沒回來的謊子,東看西望,四處停駐,消磨着時光。
他還是怕在白日裏回到故土,懼怕見到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只有夜色才能遮掩他的窘迫,壓制住不安的情緒。
等到進入村口,天色已暗,村莊陷入寂靜之中,燈光從零星的院子照出,白日的喧囂被夜色覆蓋,細小的蟲鳴開始轟擊耳膜。
清河的溪水嘩嘩流淌,兩人穿過河上的石橋,沿着去年鋪好的通村水泥路往村子裏行去。
瞿曇拿出電話給母親打了過去,
說自己馬上就到家了,讓她煮兩碗面。
掛斷電話之後隨即又發了一條信息告訴她謝建軍和自己一起的,讓母親幫忙打電話給謝川或者是謝家人,一會他就帶着謝建軍來家裏。
趙群不敢相信兒子說的是真實的,一邊嘖嘖稱奇地和瞿東分享著兒子回來的消息,一邊帶着激動的心情馬上給謝川撥了電話。
在整個青杠坡,若要找出幾個真心在乎謝建軍的人,謝川無疑是其中之一。
他在尋找謝建軍這件事上比所有謝家人都要積極,包括謝建軍父母在內。
每當有人出去打工或者打工回來,他都會拿着謝建軍的照片打聽。
也帶着謝飛揚去過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在系統里沒有查到,承諾一有相關信息就會第一時間聯繫他們。
在智能手機普及之後,他又通過網上尋親登記……
無論哪種方法都如泥牛入海,了無音訊。
謝川剛從磚廠下班回到家裏,正用熱水泡腳,接通電話聽到堂弟在瞿曇家,心潮澎湃似有雷涌,立刻穿上拖鞋奪門而出。
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聽到了謝建軍的信息,可以給九泉下的二叔二嬸一個交待。
一陣摩托車的轟鳴打破了黑夜的寧靜,謝建軍好奇的問道:“現在村裡還有人騎摩托車?”
瞿曇道:“城裏禁摩,鄉下可沒有,摩托車仍是農村的主要交通工具,當然有的也是騎電瓶車或者三輪車。”
謝建軍感嘆道:“一晃這麼多年,咱們生產隊還是那麼窮。”
瞿曇道:“相比以前還是有很大的變化,明天你可以好好看看。”
謝建軍四下張望,在記憶里找尋着過去的痕迹,漆黑一片中看不出什麼變化,走過謝家老宅所在,往上一看,烏黑朦朧,沒有一點燈火,他家和謝川家相鄰,好奇問道:“謝川大哥一家也出去打工了?”
瞿曇略覺安慰,道:“明慧今年高三,川嫂在城裏陪讀,川哥在聯合磚廠上班,這會應該在我家。”
謝建軍道:“時間真快,我記得我走的那年,謝川大哥才結婚。”
瞿家所在的位置小名叫秦家灣,有一條小溪沿着山溝流入清河,馬路跨溪而過,相鄰有四戶人家,小溪南是瞿曇家和瞿曇二叔家;小溪北是宋江淮家和秦大中家。
瞿家在馬路下面,順着小路下行十幾米,就是瞿曇二叔瞿南的別墅小院。
謝建軍看到別墅這才相信青杠坡真的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三層的新中式,碩大的銅門,極致的玻璃幕牆,洋氣的外觀即便放在城裏也十分融合。
相反在這粗糙的農村環境裏顯得格格不入。
仔細一看,庭院也是精緻的,至少在這一方天地里,環境並不粗糙。
謝建軍瞬間覺得被打臉了,他知道這是瞿曇二叔家,繼續跟在瞿曇的身後,又是一棟一模一樣的別墅。
與瞿南家只亮了一間屋的燈不同,瞿曇家燈火通明,更顯金碧輝煌。
難怪瞿曇說要他明天好好看看。
謝建軍微微嘆氣,臉色黯然,進屋之後就看到正坐在客廳和瞿東閑聊的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