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陸子口劉雲蘭重新經營木匠活兒的時候,他的思想已然發生了很大的蛻變,他不滿於一輩子只做民用的木具了,通過與陸子口最出名的木匠徐柳兒的交談中,他悟到了現如今最值當經營的是那幫軍隊造木頭。
不過幫哪支軍隊造木頭呢?這讓劉雲蘭一直困惑不已。
劉雲蘭痛恨那些屠殺百姓的軍閥,直入骨髓,每每想起,就渾身顫抖着,他不畏懼,只是又想起了李思興,那些被軍閥殘忍殺害的老百姓。
時值1934年5月,一個梳着整齊中分的年輕男人進入了劉雲蘭的視線。他戴着一圈一圈的眼睛,像海灘上爬行的烏龜;手裏還別著一個皮包,那皮包鼓鼓囊囊,把那包撐得快要爆了,彷彿再加一點東西那包就會“嘭”地炸裂在無邊的空氣里,掉落在濕噠噠的地上。
當時劉雲蘭正在教李桂芳識字——他自己做了一支毛筆的木頭把兒,又正好在周圍倒土的地方找到一隻死貓,他把那死貓的尾巴割了下來,俗話說“貓有九條命。”劉雲蘭正好幫那死貓以毛筆筆頭的形式延續了下來。
那死貓被拔去尾巴時候好像真的活過來了一樣,也不知是不是劉雲蘭倒提着那死貓的緣故,那貓的眼睛竟然“呼”地睜了開。那貓的眼珠子瞳孔很大,上面多半布着淺黃色,還多多少少透着些藍水晶的顏色。劉雲蘭罵道:“給你個生命延續的機會兒,你還不樂意了!”說著又把那小小的眼睛關上了。
他正在屋子外面給李桂芳上課,講着怎麼寫她的名字。
“李”字——木子頭,木子怎麼寫啊?先寫一橫,頂在中間兒,然後再寫一豎,那一撇一捺最後寫。寫字啊,最忌諱的就是寫倒筆……
劉雲蘭正講到興緻之處,那個年輕人打斷了他。
“你是劉雲蘭先生吧?”那男人小聲地說。
劉雲蘭透過他那一圈圈的眼睛,看到了他那堅毅的眼神,裏面呈現的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眼睛裏面有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彷彿北方八月的驕陽,炙熱得讓人窒息。
“我是。有何貴幹?”
“你方便出來說嗎?”
“現在就在外面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男人眼睛望向了李桂芳的方向。
李桂芳也在那木凳上獃獃地坐着,同時也望向那男人。
“沒事,我不是她的老師,她是我妹妹,不是外人兒,你有什麼要說的,現在就說吧。”劉雲蘭臉上泛起禮貌性的微笑,雖然顯得較為僵硬,但也給人以安全感。
“實不相瞞,先生,我是革命黨人。現在我們組織想要找一些會做軍工木藝的木匠,我跑遍了南方的城鎮,找到了幾個傳統做木活的好手。他娘的,本來以為都穩妥了,沒料到他們對於軍工這方面一竅不通,生產的木軸尺寸總差那麼一分一毫,那火槍裏面的子彈打出來,被堵住了,結果子彈硬是出不來,就跟難產了一樣……”
“革命黨人?27年後不是變成兩黨了嗎?那你是哪個黨的啊?”
劉雲蘭試探地詢問着他,他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想通過革命黨這個幾年前合稱的名字來騙他這個久居小鎮的木匠,以此來渾水摸魚,矇混過去。他對27年國民黨清黨搞大屠殺的卑劣行徑,痛恨至極,他曾買了份進步的報紙,那報紙耗費了他一兩日的報酬,不過他依舊樂此不疲。那上面登載着國民黨4.12日和7.15日的屠殺行徑,好似惡魔重新降臨了一般,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劉雲蘭心中罵道:這行徑比那狗日的倪思忠也好不到哪兒去。隨後他又搖了搖頭。在他心中國國民黨早早地就已經脫離了什麼革命黨的位置,所謂“革命黨”,所謂北伐戰爭,統一全國,都只不過是另一個更強大更殘忍的軍閥掌握了獨裁、白色恐怖甚至還有舉國的輿論領導權罷了。
他隱隱約約聽說過共產黨——當時在國民革命時期以加入國民黨黨籍的方式成為國民黨一部分的政黨。絕大多數人都說共產黨好,說那共產黨的黨員氣質都不一樣,走到哪裏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跟個金剛一樣,不僅如此,他們還富有菩薩心腸,他們之間還流傳着一段佳話,故事大概講的是:有幾名女紅軍借宿到一個老人家中,臨走時,把自己僅有的一床被子剪下一半給老人留下了。當時天寒地凍,北風蕭蕭地刮著,國民黨借宿百姓家都是把值錢的、有用的搶了去,還堂而皇之地說什麼為了革命、為了軍人的事業而做犧牲。那老人家徒四壁,被子都薄的宛如一層豆汁兒冷卻的皮,夜晚的時候直凍得人顫顫巍巍,抖作一團,蜷成一個彎曲的毛蟲一樣。老人對那兩個女兵感激不盡,忙說:什麼是共產黨?共產黨就是自己有一條被子,也要剪下半條給老百姓的人,他們是老百姓最可愛的人。
國民黨一群軍官表面上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背地裏從最上級的蔣姓光頭到底下的團長排長有點錢都往青樓里逛,往窯子裏跑,體味那妓女身上的快感。
那人面露難色,欲湊近劉雲蘭耳邊,竊竊私語。
劉雲蘭一把把他推開,大吼一聲:“有什麼是不能給一個小女孩兒聽的?你若是這樣,你就走吧,我不聽了。”
說罷,劉雲蘭將那門拽住要關上,那男人大叫一聲,“我說!我說!”
男人說他叫王建彪,是一個中共黨員,不過是地下的,是組織人拉攏人的。干他們這一行的招人是要做足充分調查的,而且不能聲張,其實在今日找到劉雲蘭之前,他就早已通過多方了解:劉雲蘭是一個技藝高超的木匠,他做的木頭手藝十里八鄉多有耳聞,如同那香噴噴的地域特產一樣,他的大名傳過整片陸子口,家裏要做木具便首先找劉雲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次劉雲蘭在這紛雜亂世中仍然保留着正直的心性,數十年委身於陸子口的小屋子裏做着精細的木活,價格也很低廉,從不投機倒賣。他還有一個妹妹,不過好像不是他的親妹妹,是他領養的孩子……
沒等王建彪說完話,劉雲蘭打斷了他,嬉笑着:“你是來拉人還是來調查戶口呢?”
王建彪和劉雲蘭笑作一團,王建彪發出兔子一樣的“嘰嘰哼哼”的聲音,那聲音聽得很輕盈,就像點點小雨緩緩落入玉盤之中;劉雲蘭發出了老牛一樣的聲音,那聲音聽得很沉重,猶如安塞腰鼓“轟轟隆隆”的響聲,李桂芳也過來了,她也笑了,聲音含着害羞,那嬌滴滴的笑聲和那粗獷的、輕浮的聲音混作一團,竟有交響樂的氣勢。
李桂芳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兩條大辮子背在後頭,烏黑濃亮,宛若兩條黑色的大魚順着她的肩膀直直地盤了下去,她的眸子和她的姐姐一樣美麗,每個瞳孔都散着水靈的光澤,一瞅男人,准能迷倒一片。
待到兩人笑完了,王建彪又開始詢問了。
“你到底加不加入我們呢?”
劉雲蘭泛着狡黠的目光,“你怎麼證明你是共產黨呢?萬一你要是軍閥或者是國民黨派來抓勞役的呢?”
那人拿出一個小本子,翻到了上面有紅紅印章的那一頁,那印章瞧去應該是新蓋沒多久的,上面還能淡淡地聞到一股油墨的氣味兒,虎墨沉香。印章底下還依稀提着幾個小字和落款時間——“中國共產黨1934.4月”,筆跡是鋼筆寫的,上面泛着些凌亂,不過筆筆蒼勁有力,還有幾橫幾豎穿透紙背留下的剛毅的印記兒,躍於紙上,在那紙上飛舞。
劉雲蘭說:“那如果這是你偽造的又怎麼辦呢?——”
他聲音拖了很久這個“呢”字,像是唱戲的唱腔,直拖得人心慌意亂,好像萬千景緻都在這個“呢”字沉默了。
王建彪自信道:“這樣吧,你今夜八時在鉤子橋待我,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轉眼到了戌時,夏夜天黑得很晚,不過已過黃昏,餘暉蔓延着天空的邊際緩緩沉了下去,宛若潮水沿着海岸漸漸地輕飄飄地退了潮,留下金黃一片,華燈初上,無與倫比。
一雙粗糙的佈滿老繭的大手挽着一雙細膩的白皙的小手行走在通往鉤子橋的小土路上。
那雙大手牢牢實實地牽着,力度掌控得不是很好,好似那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兒不斷地收縮着尺寸,把那小手勒出了紅印。那大手是無比熾熱的,直冒着手汗,那小手捂在裏面自然也就出了手汗,兩隻手的手汗就這樣交織着流着,捂幹了,又吸入各自的皮囊里,只把皮囊撓得痒痒的、濕濕的。
到了鉤子橋,劉雲蘭遠遠望見一群人黑壓壓地站在上面,暮色漸近,只能看到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不過他還是一眼識出了下午來找他的那個男人——
王建彪站在最前列的位置,像個排頭兵一樣,站得筆挺,顯得尤為醒目。他同樣也望見了劉雲蘭,他遠遠地朝劉雲蘭招手,滿面笑容,像是遇到幾十年未見的知己一樣。
劉雲蘭和李桂芳迎着那支長長的隊伍,看到那支隊伍人很整齊,彷彿站着一排木樁,那些“木樁”喜眉眼笑,泛着些質樸。
當劉雲蘭靠上去的時候,他們伸出手來,意思是要和劉雲蘭握手。
劉雲蘭放開了緊緊握着李桂芳的右手,跟他們一一握手,那些人齊聲說:“歡迎我們的新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