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攔路虎
“嗚——吽”
山風嘶吼,將幡旗抽的嘩嘩作響,忽又打了個旋,掀起車簾刮進了車廂。
枯葉碎草迎面撲來,刮的臉皮生疼,車內塵霧瀰漫,口鼻間儘是土腥味。
車裏顯然是坐不成了,耿成一個箭步跳出車廂。還未站穩,臉色卻倏的一僵,眼神也漸漸冷冽起來。
一個渾身是血的老人直戳戳的躺在官道邊,脖子被砍斷了大半,露着糊滿污血的斷茬。
兩步外是個老婦人,腹部被豁了一刀,腸肚流了一地。一雙大眼無神的對着天空。
再往前的河灘邊還有幾具死屍,或撲或躺,已被河水泡的發脹。頭髮順水飄舞,像一蓬蓬的水草。
已經死了好多天,屍體已有腐敗的跡像,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臭味。
而道中的行人卻視若無睹,如行屍走肉般的趕着路。
一個漢子拉着一輛破車,粗糙的麻繩在肩上勒出了一道血槽。婦人跟在車后,佈滿裂口的雙手抵着車板用力的往前推。車上堆積着瓦盆、陶罐及幾件麻衣,車轅兩側還吊著一捆剛剝下不久的樹皮。
車頂上鋪着一條破氈,一個小孩裹着麻衣坐在上面,頭髮散亂,小臉上積滿了泥垢。
手中抓着白嫩的草根,另一頭喂在口中,機械的咀嚼着。兩隻大眼渾濁無光,木然的看着河中的浮屍。
後面跟着一家五口,但沒有車。所有的雜物全部背負在男人的背上,高壯的漢子被壓的直不起腰。
身後的婦人背着兩隻竹筐,一前一後各裝着一個小孩。老人則走在最後,拄着樹枝,腳步蹣跚。
一根麻繩系在腰間,竄連着三個大人。突然,老人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撲倒在地。腰間的麻繩一緊,壯漢和婦人停下了腳步,卻不作聲,只是漠然的看着老人。
直到老人用儘力氣爬起身,一家五口才繼續趕路。
而如這般,流民烏央烏央的擠在道中,一眼看不到盡頭。
生死間有大恐怖,而這些人邁過屍體,更或是被絆倒時,卻沒有一丁點害怕,敬畏。
只有麻木,冷淡,漠視。
當車隊與護衛經過,才會流露出一絲慌張,以最快的速度躲到大道兩旁,探頭探腦的覬覦着車隊,目光貪婪而又銳利……
“塞尉……塞尉?”
耿成如夢初醒,慢慢轉過頭。
車榬上站着一個壯漢,上身穿緊身短褕,下身着寬鬆的大袑,就像後世戴袖馬甲配燈籠褲,很是瀟洒。
見耿成回頭,郭景露出一絲憨笑:“車下風大,塞尉還是上車來的好!”
耿成點點頭,攀着車榬鑽進車廂,又指着路邊的流民:“怎麼回事?”
郭景透過窗紗看了一眼:“正月初,黃巾余賊再度起事,代郡(屬幽州)人馮琮自稱將軍,於靈丘縣聚眾萬餘,一月連破狋氏、道人、平邑數縣,破家者數萬眾……
鄉民四散逃亡,一部經治水(今桑乾河)逃至平城(今山西大同),便是我等沿途所見的這些……”
“既然是流民,為何死的大多是老弱?”
“景也不知,已差耿義去問了……哦,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廝騎着大馬從北往南奔來。背上負弓,腰下佩刀,馬腹下的鐵鉤上還掛着長槍,探手可取。
耿義靳轉馬頭,與車同行,又俯下身秉報:“二郎,仆已問的清楚:約半月前,有平邑人張大兄弟流竄至此,予山下聚眾,
搶奪流民之米糧、財貨,后又挾數百丁壯、婦孺逃入白登山……因老弱無用,或是被殺,或是被棄,故而屍橫於野……”
已經整整半月,流賊都已佔山為王,還殺了那麼多的平民,為何只在五十多里以南的西部都尉府,或四十多里以北的平城障尉府都不管不問?
不可能是兩府主官並麾下近千兵卒都是睜眼瞎吧?
兩世為人,耿成已非懵懂少年,所以只是在冷笑,卻未說出口。
有些道理,哪怕隔着千年也是相通的:幽州的百姓,與并州的官何干?
郭景也是滿臉凝重,心中反覆琢磨着八個字:聚眾生亂,挾壯入山!
這張大即便不造反,也定是要佔山為王。而往強陰就只這一條官道可行車馬,是以車隊遲早都會與這伙強盜遭遇……
“塞尉,前路叵測,不如先退回郡城。待幽州平定黃巾余賊,流竄而來的流民與賊盜自然也就散了,待那時再上路也不遲!”
平定黃巾?
再過二十年說這話怕是都嫌早!
“郭景,死心吧。流民不但不會散,反而會更多,這條路上的流賊自然一日強過一日……除非我永不上任,不然終究要走這一遭,所以,晚走不如早走……”
好像被風沙眯了眼,耿成眼帘微垂,眼縫中卻閃過兩點寒光,“耿義,去傳令耿堅:全隊披甲、上弦、備槍。再派人開道喊話:敢近車隊丈內,殺無赦……”
人如果餓瘋了,沒有什麼事情是干不出來的,民變匪也不過是一念間。何況足足三十多輛馬車,即便蓋的再嚴,也會有人聞到散出的糧味。
而官道就這麼寬,耿成也做不到將流民全部攆下河。只能退而求其次,嚴加防備。
“諾!”
耿義拱手應諾,催馬離開,郭景看着耿成的側臉,欲言又止。
如去歲,張角等人聲勢何其浩壯,也不過旋起旋滅。而代郡與雁門皆為邊陲,邊軍甚眾,余賊定不能長久,耿成又為何敢如此武斷?
再者真如他所言,往平城與強陰的流賊若越來越多,就更不能以身犯險,貿然赴任才對?
但只是在心裏想了想,郭景最終還是沒開口。
只因耿成是屬石頭的,勸也是白勸……
他也算是名門之後,烈祖耿況是開國元勛,功封愉糜候,天祖耿廣,官至中郎將(秩比兩千石)。
高祖耿恭,官至長水校尉(東漢五校尉之一,秩兩千石,位次列卿),也就是“十三將士歸玉門”中的那位耿將軍。
曾祖耿溥,官至京都虎牙校尉(秩比兩千石),祖父耿宏,官至騎郎(騎兵郎中,秩三百石)。然其父耿忠英年早逝,只做到二百石的小縣縣丞。
當時耿成還年幼,只得投靠族叔耿援,被其收為養子。
其實到祖父耿宏時,這一支已然中落,好在耿氏子弟遍佈朝野,且養父耿援為河東太守,又尚長社公主(已故桓帝劉志之妹),所以耿成雖只是養子,但一份前程肯定是不缺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耿郭兩家是世交,耿援與郭蘊更是摯友,所以耿成一到雁門,郭使君就舉他為門下書佐。
門下書佐秩只有百石,只掌閣下文書,但對於起家官而言已經不低了。再者郭使君對耿成另眼相看,不但視他為親近侍從,更是時常與其謀議應對,可見栽培之心。
可能是讀書太多,耿成身上的迂腐氣過重,行事刻板固執,少聽人勸,所以予任上的風評不是很佳。
即便如此,予年前考功,郭太守依舊授意功曹,給他評了個優上,欲擢其為督郵書掾。
督郵書掾是督郵屬官,秩雖只有兩百石,但權柄極重:其所監之屬縣自縣長以下無所不察,縣內之事無所不督。是真真的位輕權重。
本該是皆大歡喜,可惜天不遂人願。
臨近年節,耿成一場大病,性情突變。迂腐氣一掃而空,也不再墨守成規。但所謂過猶而不及,反倒變的輕浮而又狂妄,更有些不識好歹。
一朝病癒,苦讀十數載的五經、詩文皆被他棄如敝履,卻好起了刀槍箭槊,逗鷹走馬。
更予年關聚飲之時,在使君及眾官面前狂言:大丈夫當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豈能久庇於長者翼下?這督郵書掾他不授也罷,只求使君遷他強陰塞尉,以守邊安境……”
既有如此大志,豈能不成人之美?
郭使君有心勸誡,但眾目睽睽之下,那些推心置腹之言又如何說得出口?
郭太守的一番苦心就此付諸東流,更驚的滿堂的雁門官吏爆了一地的眼球。
塞尉雖也是二百石,但住的是四面漏風的土窯或關城,一年四季缺衣少食只是常態,烽卒時常要打獵貼補才能維持溫飽。
而艱苦只是其一。
強陰懸於塞外,與鮮卑就只有一山之隔,就近諸部年年犯境,邊將死傷甚眾,風險不是一般的大。
就如去歲,強陰塞尉以身殉國,部下候長兩死一傷,三百戍卒生還者還不足四成。
若只如此也就罷了,關鍵是耿成橫插一腳,不知擋了多少人的上進之路,故而他這塞尉不但當的兇險,且憑空多了無數掣肘。
所以無論是郭使君還是郭景,都斷定耿成必然會被撞的頭破血流,遲早都得打道回府……
正自思忖,車中又響起稀哩嘩啦的響動,郭景抬起眼帘,瞳孔倏的一縮:耿成竟自行披起了甲?
這是要……上馬拒賊?
“塞尉怎就不怕?”
怕?
這個字對自己而言,真是太奢侈了。
兩世為人,卻穿越到了東漢末年?
亂世的人命連狗都不如,不然他何苦放着官輕權重的督郵書掾不做,而跑來邊塞領軍?
無非只是為了想方設法的活下去而已……
“怕就不用死了?”
耿成輕輕一嘆,“你也趕緊披甲,再換匹馬!”
不等郭景勸阻,耿成已經跳下了馬車……
……
仲春二月,中原已是花明柳媚,草長鶯飛,塞北卻還是山風怒吼,滿目枯黃。
偶爾才能在向陽的山坡下看到一兩根細嫩的草芽。
三十多輛雙駕大車在馳道中緩緩行駛。
加上駕車的車夫,護衛共有一百人,若看軍容,無論步騎都是披甲負弓,很是齊整,當為精銳無疑。
但耿成很清楚,兩者的區別有多大。
五十耿氏扈從倒是一水兒的騎兵,但大都是從河東郡兵中抽調的耿氏族人和佃戶,勉強算是族中部曲,以保護耿成到雁門上任,而後侍奉其起居。
倒非耿援對養子不重視,而是他壓根沒想到過,向來做事一板一眼,不知變通的耿成會腦子被驢踢了似的跑去關外送死?
郭蘊倒是挺重視,雖只派了五十人,但全是郭氏私兵,且是百戰餘生的悍卒。
更將親衛都伯(百人將,秩比兩百石)郭景也一併遣來,護送耿成上任。
可惜,將糧車和耿成護送到強陰之後,郭景和這五十人就會打道回府。
耿成轉着眼珠,瞅了瞅踞坐在車頂,往四處瞭望的那些步卒,心裏不停的打着算盤。
這五十人可是真正的精銳,得想個什麼辦法留下來才行……
想的過於入神,竟忘了勒馬,雙腿還時不時的磕一下馬腹,馬兒自然信馬由韁,悠哉悠哉的晃出了車隊。
耿堅站在車上,昂着脖子往山上眺望,察覺一騎脫離了車隊。他剛要喝罵,又覺不對,細瞅了一眼,登時目露狐疑。
耿成如普通兵卒一般披着札甲,腰間挎刀,肩上負弓,丈二長的馬槊斜擔於馬背,只是槊刃就有三尺長。
看這模樣,似是要上山?
“二郎,可是要上山尋賊?”
耿成如夢初醒,才發現已脫離了車隊,連忙靳轉馬頭,走了回來。
“躲都來不及,我吃飽了撐的上山尋賊?”
“那怎又下了車,為何不着全甲?”
耿成笑罵道:“三十多輛大車,就那一輛是廂車,賊人再蠢也能猜到其中坐的是大人物!還有那魚鱗甲,簡直能亮瞎人眼……我得有多蠢,才會給人當靶子?”
耿堅還未如何,剛剛下車的郭景卻禁不住老臉一紅,又低頭瞅了瞅身上能照清人臉的明光鎧。
只顧擔心有賊人劫道,竟忘了這一樁,怪不得耿成讓他下車乘馬?
現在去換,豈不是顯的更蠢?
罷了,小命要緊。
趁耿成不注意,郭景又鑽進了馬車。
耿成眼觀六路,自是看了個清楚,輕輕一笑,又低聲道:“天亮時出的部都尉府,這走了近兩個時辰,有無六十里?”
“沒那般多,至多五十里,距平城障還有近四十多里。過障城后再行一百三十里,才到強陰塞……”
耿成不由的皺緊了眉頭:還要走四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