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解語
葉瓊拿着解栩栩的身契和籍契,遍體生寒。
平地里忽然起了風,似是裹挾着前世的風塵,葉瓊的手一松,手中的幾張紙也隨之飛遠,被盧少丹接到了手中。
盧少丹心中不解。他與葉瓊相識多年,從未見過葉瓊如此模樣,像是一株一瞬蒼老的朽木,從內里散發出死氣來。
自己早先就和葉瓊說起過好幾回那妓女的消息,葉瓊先前受困於那別院的時候,也是與她見過面的。
葉瓊似乎是拿到了那位妓女的身份文書以後才變了神色的,這身份文書上,才有葉瓊在意的地方?
盧少丹拿着身契和籍契來回翻了幾遍,也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見葉瓊仍沉浸在情緒之中,盧少丹不由問道:“你還要見她們一面嗎?”
葉瓊沉默良久,才說:“見,為何不見?”說完,便率先走在了前頭,只是步伐怎麼看怎麼僵硬。
而此時,門內的花解語正坐在鏡前,讓自己的侍女小顏替自己用梳子將稍微亂了的髮鬢梳得更平整些。
小顏看着鏡中即使荊釵布裙,依舊難掩麗色的花解語,忍不住勸道:“姐姐,我們的箱籠里明明還有幾件漂亮的衣裳,胭脂、眉黛也沒用完。今日恩人要來,為何姐姐不盛裝打扮一番呢?這樣也好勾住恩人的心,我們也不愁下半輩子了。”
“盛裝打扮做什麼?”花解語說,“你看,這個院子裏,哪有當我們是妓女看待的?送來的是平常人家幹活時穿的粗布衣裳,那位不告訴我們名字的老婦人,還教了你我怎樣劈柴、納鞋底呢。”
說起這個,小顏倒是笑了起來:“就連姐姐的飯菜也是我做的,一開始還燒糊了呢。雖然我們行走做事始終有人看着,但我倒覺得,在這裏比在醉紅樓里痛快,這裏的人才把我們當人看呢!”
花解語笑了笑,對着鏡子左右看了看,還是從妝匣里取出了一盒顏色淺淡的口脂,在唇上抹了抹,顯得她氣色更好了些才滿意。她說:“不管境況如何,投其所好總是必要的。小顏,無論那把我們贖走的恩人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都要先護好自己……”
花解語的話說了一半,屋門便吱呀一聲便推開了。
花解語和小顏一愣,就見當頭先走進來了一位目光清朗、通身貴氣的少年郎,兩人剛要跪下就拜,又見少年郎的身影往一邊讓了讓,從後走出了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女來。
這名少女,就是葉瓊。她身邊的,便是盧少丹。
葉瓊冷淡地上下打量了她們一眼,目光讓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的花解語隱隱覺得有些不適,想要循着葉瓊的目光悄悄看她一眼的時候,葉瓊卻勾唇一笑,說:“二位,京郊別院一別,可還記得我嗎?”
花解語和小顏面面相覷、疑惑不解,聽這位姑娘的意思,她們原是舊相識?
這不可能啊,瞧這姑娘身上衣裳的料子,再看這通身的氣度,京郊別院那可是謝家私自設下的暗娼館,她們怎麼會在那裏見過這位姑娘?
花解語性格謹慎,只敢悄悄看着葉瓊,小顏年紀小膽子大,直愣愣地盯着葉瓊看,倒真的看出了些眉目,怪叫一聲,說:“我,我記起來了……你是,別院裏那位,誇了姐姐彈箏好聽,說自己來了小日子要去門上請人幫忙買藥材的那位!我記得,那日別院裏突然有了死人……”
花解語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拉了拉還想繼續說話的小顏,押着小顏一起在葉瓊和盧少丹的面前跪下,說:“小顏年紀小,說話也不輕不重的,還請二位大人見諒。”
小顏雖然並不明白花解語為什麼突然拉着自己跪下,但還是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別院裏的死屍並不是什麼適合說出口的話題,跟着花解語說道:“小顏說錯話了,還請二位見諒。”
葉瓊往一旁避了避,並沒有受下這一跪。她的神情依舊淡漠,說出來的話也十分不客氣:“知道說錯話了就好。不妨告訴你們吧,別院裏的那個人,是我殺的。”
葉瓊的語氣輕描淡寫得不像是殺人,倒像是砍瓜切菜似的,聽得花解語心中一陣陣的發寒。
立在葉瓊身邊的盧少丹疑惑起來,葉瓊,為什麼要將這件事告訴花解語呢?難道,是想威懾花解語嗎?
葉瓊繼續說道:“當日在別院中,你們為我指了路,算是救了我一命,是我的恩人。如今,我將你們從醉紅樓里贖出來,也算是報了這恩,彼此兩清了。”
花解語卻抬了頭,不卑不亢地說:“若是真的兩清了,姑娘又怎會坐在這裏呢?”
葉瓊默了默,沒有回答這一問題。
因為前世的緣故,在葉瓊的心裏,她和花解語之間,自然是沒有兩清的。
葉瓊說:“我來這裏,並不是想害你,若是要害,為何還要贖你?我來,是有一些疑問,想請你替我解答一二的。”
花解語一愣,說:“我如今算是姑娘的人,姑娘問什麼,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姑娘請說吧。”
葉瓊沒有直接問話,而是先看了一眼身邊的盧少丹,卻又在盧少丹抬腳要走的時候,說:“留在這裏吧,我信你。”
盧少丹站回了葉瓊的身邊,將右手放在了劍格上。
無論葉瓊問了什麼,他只管當作沒聽見就好,他要做的,便是無論何時都護好她。
葉瓊的眸色動了動,張了張嘴,似乎是不願意說話似的,良久才盡量平靜地說:“韓國公府庶長子張旭東,你認識嗎?”
花解語眨了眨眼,又問了身邊的小顏一句,才說:“回稟姑娘,我並不認識。”
葉瓊的神色似乎鬆了松,但花解語之後又語帶猶豫地說:“但是,姑娘,有件事我也要言明一下。像我們這樣的私娼,不像教坊司那邊,有頭有臉的人物是不屑於去我們那樣的地方的,但依舊有不少人喜歡私娼館子裏的別緻花樣……”
花解語說到這裏,才想起葉瓊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忙道了歉,葉瓊卻說:“無妨,繼續說吧。”
花解語忍不住納罕,這姑娘是哪裏來的人精,聽這些話,竟然臉不紅心不跳的。
花解語說:“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就會因此換了衣裳換了身份,扮成普通豪商的樣子前來。呵,卻不知他們自進了門就漏了蹤跡,被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小女子不才,確實認識那麼幾位。其中還有一個人,每個月來個兩三回,每次都會為我花上許多銀子,還時不時地送些濃詞艷曲來取悅我。”
花解語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帶着誇耀之意,語氣里,甚至還隱隱帶着分厭惡和疲倦。
葉瓊察覺到了花解語的心思,反問道:“那你,喜歡那位恩客嗎?”
花解語冷笑一聲,說:“喜歡?呵,若真的喜歡我,為何不把我贖走呢?若那人就是姑娘所說的韓國公府的庶長子,贖我出去的銀子,他出不起嗎?就算把我贖出去,他會要我做什麼?做丫鬟,做妾室,還是一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外室?不過依舊是把我當個玩物罷了,算什麼喜歡。我在風月場那麼些年,也不是沒見過真正的喜歡是什麼樣子的。”
葉瓊垂了眸,陷入了沉默。
前世,解栩栩最終並沒有進韓國公府。解栩栩的結局葉瓊不清楚,但是花解語的結局,葉瓊是清楚的。
那時,花解語是京中最負盛名的花魁,被好色的三皇子看中。在三皇子手下的官員們商量着要將花解語送給三皇子時,花解語出逃,被發現后,死在了三皇子府上親衛的亂棍之下。
那件事鬧得很大,三皇子甚至因此被順和帝下了禁足令,從此失去聖心。
前世,花解語也是玩物的下場,成了不知道哪一方扳倒三皇子的棋子之一。
這樣可憐可悲的花解語和解栩栩,自己前世,為什麼要這麼恨她呢?這從來都不是花解語的錯啊!
房間裏,燈花爆了一下,喚醒了陷入回憶之中的葉瓊。
葉瓊匆匆看了一眼花解語,就挪開了視線,低着頭說:“我要問的話問完了。你們暫且先在這裏住着吧,讓我想一想如何安排你們……放心,既然救出了你們,就不會用你們回到風塵之中去賺那沾了血的銀子。”
花解語敏銳地察覺了葉瓊對待她的情緒似乎突然變化了,像是不敢看她似的,聽到葉瓊這樣許諾,她登時拉着小顏磕了頭,說:“謝謝姑娘大恩大德!”
葉瓊不敢回頭看,逃也似的出了門,被盧少丹匆匆追上。
月色皎潔,隱約能瞧見幾點疏星。
葉瓊仰頭看天,神情蕭索。
盧少丹即使聽了葉瓊和花解語的對話,心中依然不解,見葉瓊如此,便說:“葉瓊,想不想喝酒?”
“酒?”葉瓊一怔,“酒能忘憂,那就來一壺吧。”
盧少丹笑了笑,眨眼間就從葉瓊的眼前消失了,不過片刻,就提了兩壺酒來,說:“這附近只有一戶人家有釀酒,我在他們的門前放了銀子,權當是酒錢了。”
葉瓊輕笑一聲,心情也鬆快了些,接過盧少丹拋來的酒壺啟了封,酒香就飄了出來。
酒是最平常的米酒,度數不高,味道也不算好,葉瓊卻喝得津津有味,不消片刻就臉紅了起來,指着月亮說:“這月色可好,臘月里,難得見到這樣亮的月亮。少丹,你把我帶上屋頂吧,月亮要在高處看,才算好看呢。”
盧少丹聞言,便輕輕環上了葉瓊的腰,攏着她輕巧地翻上了農莊裏最高的一處屋檐,說:“這樣可好?”
“好!”葉瓊笑道。
盧少丹伸手摸了摸葉瓊的發頂,說:“我不知道那花解語和你有什麼關係,你不想說,便就不說了。我們就當飲酒取樂,反正離天亮還遠着呢,回去不急。”
葉瓊點了頭,反問道:“我見你近日也有些眉頭緊鎖的模樣,是碰到了什麼事嗎?”
盧少丹愣了愣,倒是沒有隱瞞:“我的小姑母,快要油盡燈枯了……我想堂堂正正地見她一面,所以有些事情,必須加緊些準備了。”
葉瓊飲了酒,思維有些遲鈍,但還是想起了盧少丹的小姑母是誰。
盧少丹的小姑母,即前任鎮國公的嫡次女盧宛怡,葉瓊記得她嫁的是王皇后的親哥哥王國舅。
算算時日,盧宛怡確實是這個時候辭世的,太後為了寬慰王皇后,還賜了王家不少東西。
葉瓊提着酒壺,和盧少丹的酒壺碰了碰,說:“你趕得上的。你的小姑母,也會知道你的這份心的。”說著,葉瓊就仰頭又灌了一大口。
盧少丹忙堵住壺口,勸道:“可不能再喝了。你才幾歲,即使是這米酒,也不能這樣喝,不然要醉成什麼樣子?”
葉瓊卻已經醉了,對着盧少丹痴痴地笑,說:“謝謝你啊。謝謝你,最後還來陪我……”
葉瓊說的是前世她被砍頭的時候,闔眼前看到的盧少丹的身影。盧少丹卻以為她說的是今天的事情,說:“這有什麼好謝的……”
葉瓊笑了笑,沒有解釋,反倒唱起了《詩經》裏的歌:“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唱着唱着,臉上就滾下淚來,但卻依舊唱着。
知道葉瓊到底在為什麼憂愁的,此生此世,又有何人呢?
也就盧少丹能體諒自己一二罷了。
盧少丹聽着葉瓊越來越悲涼的歌聲,心中不由地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