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師道
國子監外的木台上,答不上話被百姓和學子們丟了破鞋底的黃銳藻,已經灰溜溜地下了台,台上唯余蘇青義一人昂首挺立,似是堅松。
百姓不認識蘇青義,學子們卻是清楚的,當即有學子喊道:“蘇司業,城中近來盛傳你向鄒老先生行賄一事,對於此事,你可有辯解之言?”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瞬間喧鬧起來,有人面露鄙夷,說:“我當是誰?原來是那個蘇青義啊。也是,也就只有他這樣的卑劣之徒,才會厚着臉皮站在這台上,說出這國子監內有多少濫竽充數之人。”
也有學子小聲說道:“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揭開這件事,我看這蘇司業倒不像是流言中傳得那樣。”
而木台之上,蘇青義向著台下的百姓和學子們深深一拜,說:“城中流言確為訛傳,當日情形,不過是犬女與余老夫人一見如故,因此相約同游而已。在下也不知,為何平常的交往,會被如此謠傳。”
人群中一片噓聲,顯然有大部分人不信這說辭。
黃嘉運眼看着自己的父親吃了癟,瞅准了機會便出言道:“司業大人,您這話可不能服眾。那日有那麼多的百姓親眼所見,令愛和鄒老先生的夫人相處親密,有討好之意,難道你是想說,那些百姓看到的,都是假的嗎?”
黃嘉運的話音剛落下,就有一個賊頭賊腦的人舉了手,說道:“我能作證。我是前門大街上,那座香來茶館的小二。那日,我親眼見到令愛約了余老夫人在一間雅間裏,還閉了門不讓人見到,我進去倒茶水的時候還看到兩人的面前放了一個包好的盒子,余老夫人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我不敢久待,只聽到了些‘幫忙’、‘造勢’之類的話。”
除了這個茶館小二以外,人群里又先後站出來一個綢緞鋪的老闆、金銀鋪的掌柜來,說的話皆模稜兩可、漏洞百出,但偏偏給人留了遐想的餘地,讓早已先入為主的百姓下意識地認為這背後必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人群里搖擺不定的又少了許多,有學子道:“有這麼多的人證出面指證,這蘇青義看來是真的做了行賄之事。”
作為謠言中的另一方,鄒老先生始終耷拉着臉端坐在圈椅之中。鄒老先生身邊的國子監官員見鄒老先生沒有要為蘇青義說話的樣子,便小心地堆着笑問道:“鄒老先生,可真有此事?”
“怎麼,你想聽我說什麼,說些貶低蘇青義的話嗎?”鄒老先生陰着臉說。
那官員連連擺手,忙稱不是。
鄒老先生這才緩和了神色,話裏有話地說:“不過,我和我夫人倒是真的收了不少屬了名的禮盒呢。”
事實上,自從論道會的時間定下后,鄒老先生真的收到了不少標明了是蘇青義送來的禮盒。
禮盒是從葉家的門房收進來的,因為來人說是蘇青義送的,門房便也沒有仔細檢查,直接送到了鄒家暫住的觀棋齋,誰知打開了以後才知道禮盒裏面竟是兩隻死老鼠。
幸好那日打開禮盒的是發覺有些不對的葉瓊,不然,若是讓鄒老先生或余老夫人打開這禮盒,怕是要受不小的驚嚇。
葉瓊當機立斷讓人將盒子丟了出去,下令此後門房上所有收來的禮物都要嚴加篩查,這幾日內斷斷續續地又收到了兩回不潔之物,每次打的都是蘇家的名義,說是要送給鄒老先生的。
葉瓊斟酌再三,才將此事告知了師父師母,幾人仔細相商后,葉瓊說:“依弟子猜測,那送禮之人,大概是害怕師父會在論道會上替蘇伯父說話,為了拉低蘇伯父在師父心中的印象,才送了那樣的禮物進來。”
鄒老先生的臉色也很是難看:“送這樣的東西過來,是想堵住我的嘴嗎?且不說我和青義早已見面,我深知青義為人,就算他真的送了這樣的東西進來,只要他沒做過那行賄之事,我就不會昧着良心說瞎話。”
葉瓊頷首,說:“師父為人正直,他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到時候,還請師父出面為蘇伯父澄清幾句。”
鄒老先生自然沒有不答應的,當即點了頭。
而如今,坐在國子監外,見百姓漸漸地將矛頭對準了蘇青義,鄒老先生理了理衣擺,正打算起身,卻聽蘇青義已經開口道:“君子坦蕩蕩,沒有做過的事情就是沒有做過。說來說去,你們的想法也不過是臆測而已。你們說我行賄,卻連我怎麼行賄,是送了金銀之類的俗物,還是送了什麼奇珍異寶之類的都答不上來,這也算是目擊證人嗎?”
那些出言的小二、掌柜等人沒有想到蘇青義竟然就這樣輕巧地抓住了他們話語中的漏處,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答話,那綢緞鋪的掌柜當場改口道:“我,我看到了,令愛給余老夫人挑了一段紫棠色的團花紋綢緞,那可是江南最新的花樣,僅僅一幅寬都要二兩銀子呢!”
蘇青義面色古怪地說:“這也算是行賄嗎?那不過是犬女尊老罷了,更何況余老夫人也送了犬女一串圓慧大師開過光的檀木佛珠串作為回禮,這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那幾人被懟得啞口無言,黃嘉運恨鐵不成鋼地跺了跺腳,親自站了出來,說:“蘇先生,學生有一事不明。”
蘇青義瞥了一眼黃嘉運,說:“請講。”
黃嘉運惡意地一笑,說:“在行賄的流言在京城裏流傳起來前,京城裏便已經有了將您與鄒老先生對比的說法,說您乃文曲星再世,文采超卓,甚至超過了鄒老先生。這一點,蘇先生很清楚吧?”
蘇青義皺了皺眉頭,反問道:“這又如何?不過是過度誇張的流言罷了。”
黃嘉運笑道:“都說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京城內既然已經流傳起了您與鄒老先生的負面流言,為何您還不避嫌,非要縱容自己的家人湊上前呢?若說沒有所圖,誰會願意相信?”
原本打算起身的鄒老先生又坐回了原位,眼睛微眯。
或許,還不是他出面為蘇青義澄清的好時候。
蘇青義微微一笑,向著皇城的方向一拜,弄得在場之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卻聽他緩緩說道:“你這話,說得不對。這世上紛紛擾擾,即使是高坐廟堂之上手握權柄的那幾位,就敢說自己沒有受過流言侵擾嗎?難道,你還要讓他們放下正事,為了避嫌不顧朝堂正事,尸位素餐只顧保全自身嗎?”
黃嘉運見蘇青義將話題轉到了朝堂之上,頓時慌張了起來,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蘇青義說道,“但是,若一味地放任這種風氣在你們這些學子身上蔓延,再帶入到朝堂之中,到時候,朝堂之上便只分你我,黨派林立,人人只盯着自己眼前的那點利益,無人在意自己的官位是為誰而做!”
一番話振聾發聵,聽得鄒老先生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拍手叫好,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之下走到台上,笑着說:“蘇司業的這番話,針砭時弊,甚合我心!”
見台下百姓和學子依舊懵圈的模樣,鄒老先生笑着說道:“我聽聞,近日京中謠言流傳甚廣,說蘇司業向我行賄。這可真是個笑話,他向我行賄,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可見是無稽之談!我與蘇司業一見如故,對於蘇司業敬佩有加,也不知是哪來的小人妄圖離間我們。今日的論道會本為論道而來,怎麼倒是成了自證會了,來,青義,我們這就來真正地論論‘道’!”
說話時,鄒老先生的目光鎖定在臉色僵硬的黃嘉運身上,黃嘉運見四周的目光漸漸不善,再也無法堅持,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剛拐進一個街角,就被兩個體型高大的大漢架了起來,剛想叫喊,就已經被人卸了下巴。
黃嘉運的面前,一位面白無須的男子抬了抬手,聲音尖利地說道:“這樣的腌臢人,咱司禮監可不要,丟給京兆衙門,讓他們按照造謠誹謗的罪名審案結案吧。”
兩個大漢應了一聲,利落地將黃嘉運綁了起來,快步離開了。
那位面白無須的男子哼了一聲,回到了國子監外高軒的身後,蔣廉看了他一眼,而高軒,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放在那男子身上。
兩人一同看着台上已經席地而坐侃侃而談起來的蘇青義和鄒老先生,兩人正說到優監監生選拔之事,蘇青義說:“這優監的選拔,也應該施行‘連坐’的制度。若是選上來的監生學問荒疏、品行不端,那推薦他的官員也應受到嚴厲懲處,這樣才能真正地為陛下選出良才。從源頭上保證了生源的優劣,就不會再出現有那麼多人無法卒業的情況了。”
鄒老先生撫掌而笑,說:“青義所言,甚合情理!”
台下的百姓和學子們亦是紛紛叫好,有被黃嘉運欺壓了很久的學子忍不住舉起了手,問:“敢問兩位先生,能否將優監監生能領的分例提一提。我家中貧寒,還要分出一些錢財寄回鄉下老家……”
那學子越說聲音越小,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蘇青義善意地打斷了他的話,說:“我記得,你每回國子監考試,都能得到很好的名次。不如這樣,我和掌饌與其他官員商量一下,將一部分空額的學生的膏火銀扣除,看看能否作為每一班級名列前茅者的獎勵……”
早有看清了局勢的幾位官員當即出列,說:“蘇司業的這個辦法甚好,我們沒有意見。”
那學子激動地直道謝,那些多出來的錢財對於在國子監讀書的世家公子來說不算什麼。對於他這樣的寒門子弟來說,意味着以後不用再點燈熬油地替他人抄書做工來攢錢,甚至還能多買幾件更好一些的文房四寶。
熱烈的氛圍迅速地點燃了整個人群,有不少家中有學子的人,將這些消息奔走相告給家人。
亦有百姓摸着自家孩兒的頭頂,指着台上說:“聽到沒,要好好讀書哇,讀好了書,有錢拿!進了國子監,可相當於做了一半的官啦。”
茶樓里,蘇氏終於鬆了口氣,笑道:“這下,我可安心了。”
雅間內其樂融融,唯有葉瓊依舊倚在窗邊,目光鎖定在一直木然地坐在為國子監官員準備的座椅上的潘運。
從論道會開始到現在,潘運,可一句話也沒說啊。
若是黃銳藻和蘇伯父還在爭執之中,潘運不說話,那是為了坐山觀虎鬥。可如今師父和蘇伯父都已經坐而論道這麼久了,為何潘運還坐得住?
是盧少丹說的,四皇子已經向潘運出手了嗎?
葉瓊沒有答案,只是敏銳地察覺到,潘運似乎在害怕些什麼,他的目光從來都沒有放在台上。
葉瓊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後終於在人群外的一個高地上,一株臘梅樹下,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過一眼,葉瓊便驚訝地站起了身,甚至撞翻了手邊的茶盞。她不顧身邊葉瑾阻攔,匆匆地奔下了樓,只大聲喊道:“哥哥,我去去就回。”
而另一邊,聽完了台上的論道的蔣廉感慨道:“這位蘇司業,倒是有不少想法和陛下不謀而合。看來,這國子監祭酒一職,不日之後便會定下了。”
蔣廉又感慨了幾聲,才發現高軒似乎根本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便疑問地看了高軒一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高軒的目光已不在台上,而是投向了不遠處的一個高地上,一株楠樹下的一位少年身上。
蔣廉順着高軒的目光望去,因相隔得有些遠,蔣廉並看不清少年的眉眼,只見那位少年長身玉立、身若青竹,腰間還別著一把長劍。
儘管看得不太清楚,蔣廉卻直覺那少年貴氣逼人,應當是京城內某位公侯府上受教良好的小公子。
蔣廉不知是否該說幾句話,卻見高軒收攏了身為掌印太監的倨傲神態,雙手交疊,向著那位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蔣廉瞠目結舌,據他所知,這世上能讓高軒這樣恭敬相待的,可並沒有幾人,那位少年,究竟是什麼身份?
而那楠樹下的少年,似乎也看到了高軒的這一禮,遠遠地也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高軒似乎笑了笑,且笑得十分暢快,弄得蔣廉越發莫名其妙,想要問上一句,高軒卻已經恢復了那般倨傲的模樣,笑着向蔣廉拱手道:“好了蔣大人,這論道會也聽得差不多了,我們不如回去吧。”
蔣廉心知高軒這是讓自己不要多問了,便點了點頭,說:“好在聽四皇子殿下的話來看了一眼,鄒老先生和蘇青義,都是我朝之棟樑,若錯過了此回,我怕是要抱憾終身啊。”
高軒的眉角動了動,沒有答話。
而那株楠樹下,葉瓊戴上了圍帽,一路奔到了盧少丹的面前,此時,盧少丹恰好向高軒行完了禮。
葉瓊停下來喘了幾口氣,等氣順了才笑道:“少丹哥哥,你怎麼在這裏,你向誰行禮呢?”嘴上這麼說,葉瓊的眼睛已經隨着盧少丹行禮的方向看了過去,可惜相隔太遠,葉瓊並看不清是何人。
“沒什麼,不過是見到了一位我父親的故人罷了。”盧少丹說,“還說我呢,你是在哪裏瞧見的我,怎麼跑得這麼急?”
葉瓊眨了眨眼,知道盧少丹這是不好多說的意思,便也沒有多問。
即使盧少丹不說她也知道,那應該就是四皇子的手筆了,而且那人應當地位很高,不然也不會嚇得潘運完全不敢動作了。
心中有了答案,葉瓊便說起了其他的話題,她繞着盧少丹轉了一圈,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
盧少丹今日穿的,便是葉瓊先前送給他的衣裳。這套衣裳的外圍是一件玄色的大氅,下擺和靠近衣領的地方用銀線綉着雲紋,裏面的一件,是件青竹色的圓領袍,領口和衣擺用織染的技藝畫了墨竹進去,襯得盧少丹的眉眼愈發分明。
葉瓊滿意地笑道:“不愧是我親自畫的圖樣,穿在你的身上,可太合適了。”
合適到,讓葉瓊依稀見到了前世,那個已經恢復了身份,身居高位的盧少丹的身影。
誰知盧少丹見了葉瓊便懶散起來,先前架起的氣勢完全沒了蹤跡,只聽他笑着說:“蘇青義的事上,我也算幫了你忙,你是否該請我吃頓飯?”
“那走呀,順便叫上我哥哥和我五叔,鴻賓樓又出了些新菜,今日我請客!”葉瓊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又小聲地踮起腳在盧少丹耳邊說:“也算謝謝你今日替陸春望攔了一回。”
盧少丹笑着隔着葉瓊的圍帽拍了拍她的頭,說:“你知道就好。”
葉瓊笑了笑,掩飾下心中的酸澀。
前世這個時候,盧少丹已經恢復了身份。
今生,也快到時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