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去戰國玩(09)
09
斗牙王用天生牙殺死過無數來自黃泉的使者,救活過無數妖的性命,卻是第一次被來自黃泉的鬼差帶走。
他看着巫女一劍驚雨平息妖火,心中的大石落下。將剩下的一切託付給她,是正確的選擇。
最後,他嘆息着,眷戀地看了十六夜和懷中的稚子一眼,方才頭也不回地去了黃泉。
黃泉,人與妖死後都將在此輪迴。
斗牙王已經接受了自己死後的命運,但他沒想到的是,鬼差卻一路將他引向了最深的宮殿。
沿路來有鬼差竊竊私語。
“那是誰?”
“去的黃泉津大神方向,也是那位大人的親緣之人嗎?”
“可那位不是早就沒了消息……那些摻雜了她幾滴血的鬼物可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不過是投個好胎罷了。”
“嘖,又是個靠女人飛黃騰達的傢伙。”
“長得倒是俊俏,據說北政所的主殿仍然空置着,不知道會不會賜給他。”
他們的話被斗牙王聽在耳里,每一個句子都聽得懂,可組合起來的意思卻讓他莫名其妙極了,不爽,竟將他視作女人的附庸。
他冷冷地看向他們,西國大將的威懾力還在,驚的那幾個鬼差都閉上了嘴。
斗牙王方才詢問鬼差:“你要將我帶往何處?”
鬼差答:“你是姬君的親緣之人,姬君的母親黃泉津大神要召見你,詢問一些姬君的事。之後若是你願意,可留在黃泉以待姬君蒞臨。”
斗牙王大喜。
他所說的這位姬君,想必就是仙桃了。稚日女尊的確是伊邪那美之女。
沒想到百年前的那次相遇,竟然結了這麼一段善緣。
比起再入輪迴,斗牙王自然是願意留在黃泉的。
遠的不說,人類壽命短暫,他只要再忍耐些許時日,十六夜就會下來陪他了。
即使他信任初桃,可十六夜那般柔弱溫婉的女子,沒了他要怎麼活呢?
他一時感到哀戚,跟隨鬼差進入巍峨的宮殿。
天邊有一道影子劃過。
斗牙王認出那好像是被初桃所持叢雲牙帶到塵世的亡靈,烏帽狩衣。
鬼差答:“是麻倉大人回來了。”
“喔?麻倉葉王?”
“你認識他?”
斗牙王大笑:“麻倉葉王與紅雨姬愛貓股宗在我西國擔任長老一職,我年輕時便是股宗長老親自為紅雨姬選的紅雨犬,這麼算下來我與他也算是頗有因緣呢。”
他又好奇說:“他也住在這兒?”
說罷他頓悟,紅雨姬素有天照大御神化身之名,天照也是伊邪那美的女兒,麻倉葉王在此就不奇怪了,他是仙桃的姐夫啊。
“那就更好了,股宗長老時常提起他,或許我們還有的話聊呢。”
經過一處院落,其間坐着烏帽陰陽師兩名,手持蝙蝠扇,言笑晏晏地手談。
見他看來,束髮整冠的那位朝他含笑點頭,另一名披着發的,衣冠發梢還有些凌亂,赫然是剛回來的麻倉葉王本人——他並不搭理他,或許是沒注意吧。
有少年武士抱臂坐於屋檐之上,無聊地看向遠處。
另一隻九尾妖狐隱於檐廊后,看他一眼便像是被身上的狗味熏到,而厭惡地收回目光。
斗牙王看見他就想起了那些個難纏的妖族對手,也冷呵一聲。
忽的聽見說話聲,耳朵動了動。
“那是誰?”
“是姐姐的人嗎?姐姐果真還活着!”
“不會有錯,能讓這位鬼差大人親自去接的只有姐姐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姐夫還是?”
斗牙王看清了,是三名人類女子,在花叢間採花。
“他沒有帶耳釘,肯定不是姐姐屬意的夫君。”
“也不能這麼說呀,他死的這般年輕,可能是還沒來得及送出去。我看他身材高大,面若朗星,倒是英俊,可惜壯了些,不是姐姐喜歡的類型。”
“不不不,只是姐姐喜歡的恰好都清瘦,姐姐怎會以貌取人?這人外形不錯,只是這眼神,倨傲了些。”
這時,中間一直沉默的女性也點下了頭:“他的頭抬的太高了。”
犬大將一口氣憋住了吐不出。
這三人,分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類女子,怎如此不知羞地對外男評頭論足。
還有,中間那人說話時抬起的森寒視線,自帶威嚴讓人一窒,比之凌月仙姬更過。
斗牙王還是更喜歡十六夜那種溫柔良善的女孩子。
不過,他們口中的姐姐是何人?
是仙桃?
忽聽的那鬼差問:“忘了問,你與那位姬君是什麼關係?”
風聲靜了。
“仙桃是我的朋友。”斗牙王說,“是我可以託付一切之人。”
人類女性高興點頭,沒錯是這樣!
陰陽師念着“仙桃”,只覺可愛非常,笑意自來。
狐妖厭惡地在鼻前扇味道,他也配獻出一切?
鬼差:“哦?那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
“怎麼說?”
“你有所不知,這裏倒也不是誰都能來。只有姬君的親緣之人、只有與她存在特殊聯繫的人才會被黃泉津大神感應到。若是關係一般的朋友都能到這裏來,這宮殿早就人滿為患了。”
斗牙王:“?”
可他和仙桃也只見了兩面啊。不,他回想起求婚時初桃隱隱意動的表情,原來他對她而言竟也是不一般的嗎?
他說:“我死前,曾願與姬君定下束縛,奉獻我的一切與姬君結緣成為她的夫君,來照拂我的家人。或許是因為這個束縛吧。”
那鬼差更加訝異:“她答應了?”
斗牙王搖頭:“或許是因為我之將死吧。但姬君同意了照顧我的家人。”
那剛剛還高興的人類姬君卻是一改神情:“呸,快死了還想跟姐姐結婚,就這麼想讓姐姐傷心嗎?好歹毒的心腸。”
“無非就是想讓姐姐幫你照顧家人,交換條件就交換,還非得加個結婚,真以為娶你是什麼稀罕事情不成?”
“若是產屋敷在,你這樣的早被他毒殺了!”
斗牙王:“???”
那產屋敷是什麼人才?
藤原梅不喜他。
其他人看在他與初桃束縛的份上,不置可否。
而初桃在黃泉的夫婿:
無人知其夫婿身份的安倍晴明笑說:“看來又要多一位朋友了,正好填了麻倉君不在的空缺。”
麻倉葉王抬起眼。
他來的最早,自產屋敷無慘人間蒸發后,伊邪那美就瘋狂地搜羅起初桃其他親緣之人死去的亡魂,試圖從他們口中得知女兒更多的消息。
起初不停有與初桃相關的男人女人妖怪造訪這座宮殿,甚至有人挑釁於他。可這偌大的、為初桃夫君修建的別院中,五百年來不也只有他一人嗎?
麻倉葉王自然不會去在意妻子的男性朋友,至少面上不顯,淡然落子:“可惜他性情粗鄙,又是武者,恐怕與我等不合。”
“若我離開之後,晴明公實在無趣,不妨再多等一些時日。”
“怎麼,你這麼快就要回來了嗎?”
五百年過去,麻倉葉王轉世之日臨近,已計劃好降生的地點,決心去美洲的帕契村奪取火靈,成為通靈王。
唯一的遺憾就是這五百年來始終不見妻子,只能從他人口述的經歷中回憶描摹妻子的容顏。
卻在轉世前日,收到了妻子的饋贈——她呼喚着他來到現世,給予他助她一把的機會,還聽到了她的輕聲呼喚。那聲久違的“夫君”實在讓人眉目松朗,心自歡喜。可惜他的迴音無法被她聽見。
她已有近五百年不曾現世,如今初降臨於世,就第一個來尋找他。
這怎麼不叫麻倉葉王歡喜?
他對自己既定的轉世之路也愈發地期待起來。
安倍晴明問:“你還要去那裏嗎?”
他瞥他一眼,顯然是看穿了麻倉葉王的計劃,詢問他是否還堅持當初幾乎滅世的大義。
這也是安倍晴明感受到初桃呼喚時,頓住,將機會讓給麻倉葉王的原因。但現在看來,這個年輕人心中顯然還有大義。
麻倉葉王只笑,氣定神閑。
通靈王之位對他而言如囊中取物。等他成為通靈王,跨越大陸又怎是難事?
時間不會太久。
到了相遇之後,掌握泰山府君祭的他攜帶初桃再至黃泉,也不是難事。
兩人不再說話,黑白子交錯,勝負難分。
斗牙王行至跟前,一頓,神情古怪起來:“仙桃好像有話要和我說……”
周圍驟然一靜,藤原梅不免又羨慕起來。
“什麼?!她竟想讓凌月和十六夜與我和離?!”
“凌月……!”
儘管斗牙王對凌月並沒有多少感情,卻依舊感到憤怒與不解。這份憤怒在凌月仙姬乾脆利落地同意、婚契將要解除時達到了巔峰。
他若同意,那便是和離。
可他甚至還沒同意,這不就是休夫嗎?!凌月怎麼能?她要做什麼?
他憤怒地抓住了那一點聯繫,經由這份婚姻定下的契約,魂靈相連短暫地見到了她。
凌月仙姬正笑着對他的兒子說:“殺生丸,從此以後你便沒有父親了。我之於你,也可為父。”
殺生丸冷若冰霜,對母親時不時的挑逗非常免疫。
往日都是不置可否,今日卻說:“母親便是母親,無須以父之名。”
“是,是,有誰說一定需要父親這個角色呢?”
送走殺生丸,斗牙王方才暴怒地喊出“凌月!”。
凌月仙姬忽的抬起眼,直直看向“他”,像是驚詫於他現在怎麼這般狼狽一般。然而那點兒情緒淡淡,似乎不足以在她眼底掀起風浪,她很快就漫不經心地收回了目光。
爾後,切斷了聯繫。
婚契已斷。
從此以後,凌月仙姬與斗牙王再無瓜葛。
是仙桃做的嗎?
緣結神,既能結緣,自然也能單方面切斷他們之間的緣。
她在幫凌月仙姬出氣嗎?可十六夜又惹惱她什麼了?十六夜是絕對不會離開他的。
斗牙王感到憤怒,他被遠處的反光閃了一下,等反應過來時已有人持劍逼到他眼前,竟是半點都沒有察覺。
他思緒一空,迅速回擊。
但這名人類少年卻比他遇到過的所有武士都要老練。人劍合一,將他打的連連後退,纏鬥幾息之後,就被壓倒在地,後頸一涼,其上細小的絨毛也割斷了一截。
少年偏偏還爽朗地笑着,慢條斯理道出自己動手的理由。
“聽聞西國大妖斗牙王劍技出眾,今日切磋一視,果然如此。”
斗牙王:“……”
這絕對是嘲諷。
但他實力實在強大,叫人心驚。
他壓着怒火掙扎站起,驟然一驚。
剛剛也只有那個狐妖與人類女人對他抱有惡意,現在……
黃泉好像直到現在才顯出它殘酷的、死氣沉沉的一面,天空、樹木、宅院,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都睜開了它的眼睛,漆黑空洞、毛骨悚然地注視他。
從尾椎骨跳起的危機感讓斗牙王警覺,一抬眼卻看見帶路的鬼差露出僵硬的如同偶人一般的笑容。
他心一跳,外表卻不以為然:“不是說,要帶我去見黃泉津大神嗎?”
“是,這邊走。”
那些視線——
含着僵硬刻板的笑,跟隨斗牙王匆匆的步伐轉動,直到他踏入最深的宮殿,看到深宮中的人影。
“十、十六夜?!你怎麼會在這裏?!”
女性背對着他,披散着綢緞似的黑色長發,赫然是十六夜本人。
聽到他的呼喚,女子緩緩回頭,卻是一張暴怒到極點的臉,目光怨毒之極。斗牙王從未想過十六夜會對自己出現這樣的神情,他呼吸一窒。
“你的所愛之人竟不是我的女兒!”
“那你為何還要求娶她,你將她當做了什麼?!!”
下一秒,“吱呀”一聲,殿門合上。
再沒有一點聲音透出來。
……
安倍昌浩問:“他會死嗎?”
九尾狐妖“呵”一聲:“死是最簡單之事,黃泉津大神無法容忍他人對女兒哪怕一點的不對,自然要他生不如死。”
“若我是她,便要將那犬妖置入同樣處境,被羞辱百世千世。”
藤原荻也說:“他不會死。因為他還能同姐姐聯繫,那個被他叫做十六夜的女子好像還沒有答應和他和離……唉,姐姐怎麼就被這種人纏上了呢?”
衝著能與初桃聯繫,斗牙王就會被留下一條性命。
藤原梅憤憤不平。
藤原葵卻在想:“可是,姐姐為何這時才出現……?”
五百年沒有音訊,直到此刻方才出現,這個時代有什麼值得她駐留的特殊性……她想着如今的人間動態,神色一痛,無意識抓住了衣袖。
“有民謠稱:亂世起,紅雨至;天下平,紅雨散……”她一口氣緩緩吐了出去,“姐姐一直被當做平安京的守護神,有無數人供奉她,或許是她回應了大家的祈禱吧。”
藤原葵苦笑:“可惜……我等不能再幫扶姐姐,就算此刻轉世重生,也要十幾年後才能與她相遇。”
隨着時間流逝,黃泉津大神後來並不限制他們的出走。有的人選擇轉世,去現世尋找,只是一碗湯下去忘卻了塵世;有的人選擇留下,繼續無望的等待。
藤原荻默然,安撫說:“還有玄都會呢。”
“姐姐和我們創造的一切,並沒有因此滅亡,一直、一直延續到了現在。雖然沒有過去那般強大,但她們必能助姐姐一臂之力。”
藤原梅有了想法,並不出聲。
三姐妹憂心忡忡,陰陽師這邊仍然對視而笑。
“哎呀,剛剛都是你害了他呀。”
聞言,安倍晴明狡黠一笑:“姬君從不輕易拆人姻緣,她這般做,必定是他辜負了她或她的朋友,我自然要為她出氣的。”
想到無面姬的麻倉葉王點頭:“是啊。”
他剛剛也出了幾分力氣,頗為感謝安倍晴明對初桃的照料,不愧如師如父之名。不過他兩人所為,也不過是逼迫斗牙王速速進殿迎接伊邪那美怒氣的一點障眼法罷了。過程如此輕鬆,想必是斗牙王被初桃帶來的消息逼的心神不寧,有妻子有愛人還來招惹她,真叫人噁心。
說罷,麻倉葉王問:“晴明公初見黃泉津大神,看到了什麼?你的妻子么?”
安倍晴明淡笑回:“吾妻一直在我心中,我思她念她,唯獨不想在黃泉看見她。”
那便是源博雅了。
可惜安倍晴明所處的時代太早,如他的妻子梨姬、他的摯友源博雅都早已轉世,只有安倍昌浩能留下來陪伴他。
這兩名生前關係尋常的大陰陽師,竟就成了這黃泉往來最密的人。
不過,麻倉葉王嘆息,如今藤原家姐妹俱在,唯獨兄長藤原佐為一人不知所蹤,可惜可惜。
……
一如幾人所想,斗牙王迎接了伊邪那美暴怒的對待。
但他仍然都被留了下來,幾乎得到一個幽禁的待遇,日常還有狐妖來騷擾。他變得沉默寡言,脊背卻依舊挺的筆直,好似還是昔日那個威風凜凜的西國大將。
只因記掛十六夜。
他已經有些後悔,他和初桃在人世的善緣到了這黃泉卻變成了惡緣,黃泉女神和這些人對他態度如此輕賤就罷了,若是波及到十六夜要怎麼辦?
為了十六夜,他也只能忍耐下來,蓄謀着等十六夜百年之後帶她逃離。
直到一年之後。
他再一次收到了初桃和他的聯繫。
“還要讓十六夜與我和離?”
“十六夜絕不會負我。”
斗牙王這般說著,因此勾起一點笑容,趁着初桃建立的聯繫,如同那日一般與十六夜魂靈相見。
符合斗牙王對人類美麗卻弱小印象的女性面容,出現在了眼前。
她站在路間,左右從者無數,日子過的不錯,他放下了心。
看見他,十六夜很是驚愕的樣子,但她很快便露出溫婉的笑意,為他介紹懷間的兒子。
“這是過來,小名過來。”
斗牙王心想這倒是真將犬夜叉當做狗喚了,不過狗中也有起賤名好養活的說法,想必是十六夜的一腔愛子之心。他露出慈父笑意:“好好好。”
下一秒,便聽十六夜說:“是仙桃大人為他起的。”
斗牙王一頓,旋即他看到十六夜腰間的刀,目光凝住了。
他給犬夜叉留下的劍,怎麼……
十六夜說:“這是仙桃大人贈予我的劍,讓我用這把劍保護自己。”
斗牙王卻說:“你身子弱,待犬夜叉長大之後,就讓他用這把刀來保護你。”
十六夜一字一頓:“這是我的劍。”
斗牙王笑說:“是是,只是你身子羸弱,若是不適勿要逞強才好。”
十六夜低垂下眼,不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
“仙桃大人教會我許多東西,助我保護了這一方土地,多謝你將我們託付給她。”
她聲線比過去更堅定,但同樣溫柔,斗牙王幾乎着了迷,可又意識到,她所言句句不離仙桃。
斗牙王本能地感到不對。
這時,畫面外似乎有侍者喚着“十六夜大人”,向她稟報城中事務……這是十六夜能處理的事?爾後,十六夜看向他,眼底卻多了許多東西,不再如過去一般只裝得下他一人,那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顯出幾分他曾在凌月仙姬、曾在那幾個黃泉女人臉上窺見的上位者氣息來。
她剛才好像只是因為仙桃而笑。
“所以,我會和過來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你放心地去吧。”
她沒有一句重話,較比之前卻顯得倉促又冷淡,又好像在說什麼極為駭人的事情。
斗牙王驟然升起一點危機,驚怒:“什麼?不,不,十六夜!”
然而,她卻不準備再說了。
他的驚叫聲戛然而止,十六夜切斷了和他之間的聯繫。
溫柔刀下。
僅剩下的婚契也斷的乾脆。
原本如山般壯實的犬妖顫了顫,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