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佔
雖心有不忍,他還是說出了最後的答案。
“浙江多山,自然路也多彎,設想一下,碰巧轉彎時,前幾秒後視鏡里還啥都沒有,而後一秒眼角餘光卻陡然瞥見後視鏡中多了一團灰不灰白不白的光影,並朝他迅速靠近……長時間積累的隱形疲勞又讓他們的反應遲鈍了一丟,於是驚嚇之下,握着方向盤的手本能的微微一抖……”
話音落下,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才嗓音嘶啞地打破沉默,“查,按照這個思路查。”
隨即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如今身份不對,忙衝著白副隊改口,“我只是覺得這位小朋友說的有那麼幾分可能,查案不就是不能放過任何一種可能么?”
他客氣,白副隊卻不敢順着他的客氣往下說,忙起身道,“您提醒的對,我聽着也覺得可能性很大,我這就去和交通大隊的事故調查員交流一下思路。”
老人點頭。
再看向離火之際,眼底重新收起鋒芒,又成了慈眉善目彷彿彌勒佛般笑呵呵的模樣,“那為什麼正正好是嘉寶買了票的那一趟?”
離火聳肩攤手,“既然您們都認為占卜是迷信,那就當是個巧合吧。”
老人呵呵一笑,真的並未往下深究,“公事說完了,那我們再來談談私事?”
說著看了眼桌子上還未來得及收起的那三枚硬幣,“怎麼,這東西怎麼用?”
離火搖頭阻止,“爺爺,卦有三不問,不問幼,小孩子的命,是不可以隨便算的,若強行算,原本還有三分好,便也就此離了身。
不問定,如果一件事情您已經有了不得不為之的定論,也不宜算,若卦象不吉,難道您就因此不做了么?那樣反而會影響您的心緒,而壞的心緒,便會帶來壞的運勢。
不問老,耄耋之年一生已成定局,還是難得糊塗的好,免得徒增無謂的煩惱。”
“哦?”老人收起笑容,眉頭微蹙。
等在屋外的陸凌雲和程嘉寶同時緊張得雙拳緊握。
陸凌雲決定,以後自己不在離火身邊時,一定想辦法把他的嘴用膠帶封上,不然這傢伙哪天死的都不知道。
隨即卻聽離火轉而又道,“您所想之事,原本心中早有決斷,本在不應占卜之列。
然而昨天的那場車禍,卻讓您陡然生出幾分世道無常的惆悵,於是,便對那早有決斷之事多了些遲疑,對么?”
老人順手將一枚硬幣夾在指間輕輕敲擊桌面,一雙眼睛半睜不睜半閉不閉地看着離火,“你這話,說的含糊,老人家我有些聽不明白。”
離火淡淡一笑,“爺爺,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但辛苦一生為兒孫引個路,亦在情理之中。況且,您最多只是告訴他龍門在哪裏,讓他省了些找龍門的挫折,可這龍門,還是需要他自己躍的。且能不能躍過去,尚在兩可之間。可若躍過去了,那這天下多條飛龍,又如何不是幸事一件?”
老人手底下一頓,面露遲疑之色,“可這樣好嗎?這樣算不算有違我多年的堅持?”
“爺爺,科學發展還是不斷站在偉人的肩膀上呢。如果您現在是個科學家,您願不願意您的兒子繼承您的衣缽?您會不會對您的兒子傾囊相授?”
“這個自然願意,但這,這和我,呃,應該是兩回事吧?”
“爺爺,您止步於龍門前,而他不過是想彌補您的遺憾罷了。我說了,您只是指路,可路,還是要靠他自己走的。您不妨先把路指給他,若他有一天真的做了什麼不該做的,您再斷了他的路也不遲,而您現在,卻是在為一個不曾發生的假設,連試錯的機會都不給你們彼此。”
老人看着桌面發了幾秒鐘的呆,隨即又恢復成笑呵呵的模樣,“要不是清楚你的來歷,我非以為你是我家那臭小子收買好的說客。”
這是過關了?
屋外陸凌雲雙腿一軟,順着牆面滑坐在地。
他發誓,他再發一遍誓!
以後只要離火離開他一臂之遙,他就先用膠布把他的嘴封起來。
所幸裏頭的離火已經彬彬有禮地問自己能不能走了,而張警官也爽快的表示‘謝謝他配合他們的工作’……
看來今天此行確如昨日離火說的那樣:有驚無險,看看時間,到家吃午飯也趕趟。
直到這會兒陸凌雲才有閑心想起給他媽報個平安。
電話那端的陸媽媽激動的連聲說好,並關照他順路買些艾葉回來去去晦氣。
程嘉寶是開了車來的,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找來的一輛嶄新的老式桑塔納。
既然他們有車,張警官便也不再堅持把他們送回去,看着他們鑽進桑車,這才又朝老人敬了個禮,“陳,陳老,歡迎您以後有空多來我們這裏走動走動,多為我們指導指導工作。”
後排陸凌雲靜等客套話結束,他覺得這會兒不應該再有他們的戲份。
所以接下來當離火探出頭對張警官說什麼告訴您妻弟,投資需謹慎時,他咬着牙默默改了誓言,他發誓,以後只要一出門,就先把離火的嘴封起來!
陳老家離派出所不遠,從起步到停下,一共也沒超過五分鐘。
老人心裏有事,車上沒再多言,下車后也就笑呵呵客氣了一句‘以後有空來玩’,便匆匆走進大門口立着崗亭的小區。
等老人身影一消失,重新踩下油門的程嘉寶迫不及待地沖陸凌雲顯擺道,“看我新買的車,咋樣?昨天晚上開回來的,不算我媽、桂花嬸還有三婆婆,你們可是第一個坐我車的。”
陸凌雲翻了個白眼,“還不算你的舅爺爺。”
“啊,對,還不算舅爺爺。還有啊,什麼你的我的,應該是咱們的。”
“上句話的重點難道不應該是,我們算哪門子的第一個么?”
“怎麼不算?難道你沒發現,平輩之間,你們就是第一個?”
行吧……
你高興就好……
陸凌雲靠回椅背,懶洋洋地問,“你咋買了這車?你不是一直要買皮卡的么?實在不行,買個小麵包也比這車實在吧?”
“你不懂,皮卡不能上高速,而這車又比小麵包開出去有面子。”
陸凌雲不以為然地冷哼,“面子?你啥時候開始注重起這玩意了?”
程嘉寶斜睨他一眼,支支吾吾解釋,“反正,反正我就覺得,這車載霖霖出去玩,比小麵包有面子。當然,比其他轎車,還是差了點,但我預算就十萬,我也不喜歡貸款啥的,你知道我怕那玩意兒,更不喜歡二手,所以,十萬以內能搞定的全新轎車,在我眼裏它就全是優點。”
邊聽他解釋,陸凌雲邊這裏東拍拍那裏西摁摁,“嗯,照你這麼說,這車確實不錯,而且後續維護費用也比較低,夠實惠。等我將來有了錢,也買一輛。”
得到認可的程嘉寶頓時開心地咧嘴樂,“你買輛其他顏色的,這樣咱倆還能換着開,不膩味。”
陸凌雲一撇嘴,“誰要跟你換?美的你!我買的只能我開,你買的我想開就開。”
無視程嘉寶衝著他呸呸呸,轉而接着問,“對了,你們昨晚幾點回來的?欣月她,咋樣了?”
雖惱怒二嬸家的誣告,但欣月好歹是一個村裡一起長大的,遇上這樣的事情,不可能不關心。
“我們回來的時候還在手術,據說兩條腿是保不住了,就是不知道截肢截多少。昨兒你們被二嬸娘家人氣回家時,我要不是被我媽硬拉着,我也想走了,反正二嬸娘家人基本都來了,也用不上咱們幫忙。但我媽怕事情過去后被人家挑理,再說了,二叔這人挺忠厚老實的,小時候還給我買過玩具槍,就算只看在二叔的面子,也不好當場翻臉。
結果跟着去了醫院后,不知咋的,她娘家人又不陰不陽地把矛頭對準了我,就好像欣月是替我遭的罪。
回來的路上,我媽她們幾個算是盤明白了,這是她娘家人生怕要出錢,在找出錢的主呢。其實有必要這樣么?你說咱們會不管么?切!
原本挺簡單的一件事,她家出了事,咱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鄉里鄉親互幫互助,以前不都這麼過來的?
結果現在搞這一出,你說咱們以後怎麼幫?幫的少了說咱們沒良心,幫的多了又說咱們心虛,反正我一想到這個,心裏就彆扭的不行。”
陸凌雲趴在前排椅背上,看着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衝程嘉寶感嘆,“我一直搞不清楚欣月那性子到底像誰,二叔二嬸內向是內向,但腦子都特清楚,心裏一本賬算的門清,怎麼就養出欣月這樣的戀愛腦?你說說看,她這次到底是咋想的?別人不知道不相信也就算了,她是知道的,信嘛,我覺得也有三分信,怎麼被個男的一鉤就啥都不顧了?她是看上那男的啥了?錢還是相貌?”
程嘉寶聳聳肩,“誰知道呢?”
還想接着吐槽,卻一眼瞥見後視鏡中的離火雙目緊閉似乎睡著了,連忙壓低聲音問,“離火他不暈車吧?”
陸凌雲趕緊回身伸出手背碰了碰離火的額頭,溫度正常,“不暈,我們去的時候好好的。他就是早上起的早了,這會兒犯困了。”
程嘉寶長舒一口氣,“那我把窗戶搖起來?他這身子骨,我怕一路吹回家又給吹壞嘍。”
“不用,離火的身子骨沒你們想的那麼嬌弱,再說了,你這新車一股子甲醛味,搖上車窗人還活不活了?”
程嘉寶撇撇嘴,“什麼甲醛味?明明是十萬塊錢的味道。”
說到錢,陸凌雲嘆了口氣,“我聽我爸說,他們在外頭今年生意也難做的很,可回來又能咋樣?咱們這兒自古以來山多地少,現在又搞什麼山林保護,這不讓栽那不讓採的,我去年忙活了一年,才賣得了兩三萬。”
心思重重的他沒注意到,離火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雙眼,目光灼灼地盯着遠處連綿的山巒,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