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巨石
對於卓嘎,離火好感不起來。
畢竟當初就是這人,不分青紅皂白,僅憑一點懷疑,就想利用毒蛇把他們困死在雪山之中。
更何況還有證據證明,他的父輩手上,多少沾着些狌狌一族的血。
但他又對卓嘎這人,狠不下置之死地的心。
因為,稚子何辜?
他的兩個孩子年紀還那麼小。
他們那麼可愛,看向他們的眼睛那麼純真。
如果可以,他不想由他來破壞掉孩子們的純真,不想由他來給孩子們的眼睛裏添上一層陰霾。
第二天早上九點。
當蒼白着一張臉的離火身穿病號服出現在鏡頭中時,卓嘎明顯有些動容。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了。”
“無事,暫時還死不了。”開場白之後,離火直奔主題,“聽說你想起一些對我有用的往事?”
卓嘎點了點頭,卻又好像對自己接下來的話沒多少信心,“我知道,我知道這事說出來,別人一定不會相信。但我知道你是有些奇怪本事在身上的,所以,所以我覺得說給你聽,你應該會信我。”
“哦?”
“你相信,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前世今生?
離火當然不信。
所謂前世今生,幾生幾世,是佛教傳入之後才有的概念。
古中華的炎黃子孫,從來都只求長生不老。即使佛教帶來輪迴的概念,炎黃子孫的骨子裏也還是不信的,要不然帝王們為何一個個都追求長生,為何即使活的憋屈也不敢輕易求死趕緊進入下一個輪迴?
但凡多讀過幾年書便知道,輪迴這個概念里的邏輯之混亂,多到數不清,但離火此時卻不想在這上面跟卓嘎浪費口舌。
於是點頭反問,“所以呢?”
“我想起來了我的前世。”
“你的前世?”
“對,我的前世。”
“那你說說看,你的前世是怎麼樣的?”
見離火果然信他,而不是某些人故意裝出來的信任,卓嘎徹底放下心來。
“我的前世,也是崗什卡雪峰山腳下的一個嚮導。我不知道那具體是個什麼年代,但從我們身上的長袍來看,至少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離火特想諷刺一句,你這輪迴路花的時間還挺長,也不知道走的是天上的時間表,還是人間的時間表。
但最終還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的家裏有牛羊,我平時還會進山打獵,屋子裏有很多打獵打來的戰利品。
我一直生活的很幸福,直到有一天,來了五六個身穿白袍的男人,”
“白袍?”離火心頭一動。
卓嘎心頭一喜,離火果然是信他,不然不會追問這個不起眼的小細節。
“嗯,是白袍。裡外都是白的。外面是白氂牛做成的披風,從披風裏露出來的袖口領口,是什麼面料,我也說不好,感覺有點像桑蠶絲,但也是素白的。
他們當中,說了算的,是位留鬍子的老人,但他並不直接跟我說話,跟我說話的,是他身邊一位看上去二三十歲的白面書生。”
“留鬍子的老人?”
雖然知道這老人不可能是青海湖底下的那位老人,離火還是忍不住插嘴問。
“他的鬍子,有多長?”
雖然不知道離火為什麼注意的都是這些奇奇怪怪的細節,卓嘎還是把他的手橫到脖頸處比劃了一下,“差不多到這兒。”
鬍鬚比長眠於坑底的老者短。
果然不是同一人。
對於這個結果,離火竟不知是該鬆一口氣,還是悵然若失。
待接收到離火讓他繼續說下去的手勢,卓嘎繼續道,“我帶着他們沿着絕望嶺的南坡一直往裏走,我們足足走了兩天,然後我指着攔在山谷口的一塊黑色巨石告訴他們‘到了’。”
“黑色巨石?”
“對,但我可以肯定,這塊巨石現在已經沒有了。所以,這絕對不是幻覺或者夢境,畢竟,幻覺或者夢境,都應該是現實中見到過的東西,對吧?”
離火點頭。
確實如此。
無論夢境或者幻覺有多荒謬,其組成要素都一定是曾看到過或者聽到過,並在大腦中留下痕迹的。
得到肯定的卓嘎信心倍增,“原本,他們對我說的是,只要找到那塊黑色的巨石,就放我回家,還會給我一大袋子的金砂當酬勞。
可真的到了地方,他們卻變卦了。他們趁我不備,將我摁倒在地,然後把我的雙手反綁起來,推着我朝黑色巨石繼續前進。
我很害怕。但我害怕的不是別的,而是那塊巨石。
我拚命掙扎,寧可死,也不肯再往前走。
於是那個中年書生獰笑着說我果然撒了謊,我不肯走,他們就拖着我往前走,很快,我胸前的衣服就被沙石磨得破破爛爛。再然後,”
一口氣說到這兒,卓嘎卻停了下來,似乎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比讓人難以置信的‘前世今生’還要荒謬。
離火沒有催促他。
反而趁着這個機會仔細打量起他的微表情。
片刻之後,卓嘎終於艱難開了口,“我被拖到黑色巨石前,他們劃破我的手掌,把我的血手摁在黑色巨石之上。
那塊石頭明明看上去那麼堅硬和光滑,可我的手掌摁上去后,卻像海綿一樣把我的血迅速吸了進去,沒有一滴血順着我的手腕滴落。
如果不是手掌心很疼,我甚至都要懷疑自己的掌心並沒被割開一道長長的血口。
就在我因為失血開始變得暈暈乎乎之際,原本黯淡無光的黑色石頭上,竟然出現了浩瀚的星空,而且,星星還在運行......”
離火放在大腿上的指尖,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隨後,我便聽到欣喜的歡呼聲。再然後,我便死了。這,這就是我的前世。”
說完這些后,見離火半睜半閉着雙眼陷入沉思,卓嘎咽了口吐沫,看向鏡頭外,輕聲問,“能給我倒杯水么?”
很快,一個冒着熱氣的白瓷茶杯被遞到他的面前。
就在他小口小口地啜飲之際,離火突然開口問,“你告訴我這些,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一口水嗆住喉嚨,卓嘎咳的臉紅脖子粗。
離火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直等他終於不再咳嗽,才繼續說道,“我只問一次,如果你現在不說,以後便不再有機會提。便是提了,我也不會答應。”
“我想,我想請你保護我的妻子和兒女,保她們一世平安、富足,不被壞人欺負。”
離火看着他,眉頭微蹙,“那你呢?你自己呢?”
卓嘎苦笑着搖搖頭,“也許你不信,自從恢復了前世的部分記憶,我便覺得,我的人生,甚至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人生……甚至生命?
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
離火微微蹙起眉頭,“何出此言?”
“意思就是,要麼死,要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