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
謝長珺沒死,確實出乎明鸞意料。
那樣重的傷勢,又感染了那樣重的風寒,是怎麼活下來的?莫非真是命不該絕?
明鸞本不信這些,可回想前世,謝長珺馬奴出身,被御馬場的奴僕撫養長大,自小與馬為伍。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出身,這樣的環境,這樣卑賤的身份,在後來為他請名師教導,高僧授藝時,德高望重的老師卻不住稱讚謝長珺才思敏捷,更是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若是從小便接受教導,還要更上一層樓。
後來謝長珺屢立軍功,戰功赫赫,從一介奴僕之子一躍成為令無數將士信服追隨的將軍,這樣的人活着,就是最大的威脅。
雜院位於公主府的西北角,從前是給西北角門的侍衛們落腳過夜的屋子,後來一場雷雨,閃電擊中西北角門外的一棵古樹,突發大火,長公主便命人將西北角門給封了,那間院子也漸漸成了堆放雜物的雜院。
剛到雜院門口,明鸞便聽見了院內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明鸞於半闔的院門聞到了飄出的葯香,一個穿着青色襦裙的女子正在廊下熬藥,聽得屋內傳來的咳嗽聲,連忙將陶瓷瓦罐中的湯藥盛出,端進屋內。
秋娘低聲道:「聽說昨晚這馬奴性命垂危之際,就是這位姑娘去找了這馬奴的親人來見最後一面,那麼大的雨,求得實在可憐,侍衛一時心軟就稟報到了奴婢這,天色又晚,沒敢驚動公主,奴婢便自作主張答應了,另外昨日大夫開了些療養的葯,奴婢也都命人送去了。」
「嗯。」
「公主最近可是因為這馬奴而心煩?」
明鸞沒有否認。
「說句大不敬的話,奴婢陪伴公主的時間比長公主要多,公主是什麼性子奴婢難道不知道嗎?您哪怕再驕縱再任性,也是萬萬做不出讓那馬奴和猛虎相搏的事來,您不過是無意為之,不必將那馬奴身上的傷怪罪到自己身上。」
明鸞苦笑,她不敢說的是,她不是以前那個天真的李明鸞了,現在的李明鸞心腸歹毒,那日在御馬場,讓那馬奴和猛虎相搏時,她是衝著他的命去的,只是她沒想到他的命竟那麼硬,那樣重的傷,竟然活了下來。
謝長珺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能安枕無憂。
她每日每夜都告訴自己,絕不能心軟,絕不能再可憐那個男人,絕不能落到像前世那樣的處境中!
「若公主真覺得心中有愧,不如進去看看他?」
明鸞倏地回頭看了秋娘一眼,秋娘一驚,低下頭去。
她從未見過明鸞如此堅定而又盛滿恨意的雙眼,心中不禁暗暗揣測,這馬奴究竟如何得罪了公主,有何仇怨,讓公主夜不能寐?
「我問心無愧。」明鸞轉身就走。
雜院內,謝長珺坐靠在床頭,昨晚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從閻王那撿回一條命,如今臉色煞白,精神不佳,整個人彷彿又削瘦了一圈。
石裹兒進屋見他正望向屋外,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院門微敞,半個人影也無。
「謝大哥,你看什麼呢?」
謝長珺接過石裹兒遞來的湯藥,垂眸,「沒什麼,可能是我看錯了。」
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
石裹兒看着因喝得太急而咳嗽連連的謝長珺,不由得一陣難受,兀自坐在門口生着悶氣。
謝長珺笑道:「你這是怎麼了?」
石裹兒悶聲道:「我只是替謝大哥不值,你傷得這樣重,差點就死了,公主又怎樣?公主就能輕***命,看人與虎相搏取樂嗎?」
「裹兒,慎言。」謝長珺看了眼院外半闔的院門,「有些話在我面前你能說,但如今我們身處公主府,隔牆有耳,有些話說出去了,落到外人耳中,說不定便是死罪。」
—
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是謝長珺的傷勢,好在還活着,御史台在之後的幾日也上書過幾次,但也都被陛下不痛不癢的斥責了回去,時間一久御史台便徹底偃旗息鼓棄了此事。
明鸞也深知長姐樹敵頗多,在謝長珺養傷的這些日子,她不是進宮給陛下皇后請安,便是去往長公主的府邸,這一安分便是大半個月。
直到那日從長公主府回府,聽聞侍衛稟報,說是御馬場的人將那匹汗血馬送來了公主府。
明鸞一聽,大喜過望,忙趕到馬廄,卻不曾想馬廄內已是兵荒馬亂。
汗血馬在御馬場險些傷了公主之事,監馬官馮時差點沒了腦袋,回到御馬場之後,又讓一些技藝精湛的馬奴馴了許久,這才將汗血馬送來。
可不曾想還是出了事。
也不知是怎麼了,這汗血馬一到公主府的馬廄,便一腳將給自己套上馬鞍的奴僕踹飛,狂躁不已的在馬廄內狂奔,好幾名善騎射的侍衛也無法將其馴服,一時間鬧得人仰馬翻。
「這是怎麼回事?」
「回公主的話,這馬兒一到馬廄便突然發了狂,我等實在無能……」
話音剛落,一聲嘹亮清脆的口哨聲傳來,狂躁不已的汗血馬驀地安靜下來,口哨聲再起,那汗血馬便朝着口哨聲方向小跑而去,馴服地將頭顱低在口哨主人的面前。
謝長珺撿起地上的馬鞍套在馬背上,牽着韁繩走來。
他走得極慢,彷彿是為了遮掩自己不良於行的右腿,可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出受傷的痕迹,比旁人總要慢一些,僵硬一些。
他走到明鸞面前,緩緩跪下。
明鸞撫摸着溫馴的汗血馬,似是不經意間隨口問了一句:「你的腿怎麼了?」
謝長珺安靜跪在地上,低垂着頭顱,那日御馬場聽到的清亮的嗓音如今嘶啞不少,「回公主的話,大夫說,奴的腿斷了。」
「斷了?那豈不是以後都不能騎馬馴馬了?」
對於一個馴馬的馬奴而言,不能再騎馬馴馬,如同廢人,對於這樣毫無用處的奴隸,若御馬場的主事心善,會留在御馬場做些雜活,若主事的不好相處,只怕會扔去城外的礦場做苦力。
謝長珺卻沉聲道:「奴還可以騎馬,也可以再為公主馴馬。」
「也對,你吹吹口哨馬兒就會聽你的話,怎麼不能馴馬,可惜,本公主不缺馬奴,更不缺一個斷腿殘廢的馬奴,你打錯主意了。」
垂首的馬奴面無表情盯着公主裙擺的金線,一言不發。
「本公主有一事不明,」明鸞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說這馬兒這麼聽你的話,為什麼那日在御馬場,它會突然發狂,差點將我從馬背上甩下來?」
挺拔的後背一僵,明鸞彷彿開了個玩笑般輕鬆說道:「別擔心,本公主沒想再追究此事,既然你已經好了,過幾日我便帶你入宮,我父皇母后要見你。」
「對了,你除了蠻奴之外,還有其他的名字嗎?」
「奴少時曾取名,謝長珺。」
—
明鸞帶謝長珺進宮那日,特意讓秋娘給他換了件衣裳,洗得發白的粗布麻衣換成了深色勁裝,只是公主府的東西沒有差勁的,即便是這身勁裝,也是上好的布料。
謝長珺本就身材高挑,穿上之後更顯颯爽英姿,不像御馬場的馬奴,倒像是公主親衛,只是臉上那道鞭痕猶在,如此俊朗的臉龐,未免有些可惜。
謝長珺早早佇立在車前等候。
明鸞從府門出來,掃視了眼他受傷的右腿,徑直上車。
謝長珺騎馬跟隨在馬車一側,明鸞坐在主位上,透過車窗看到謝長珺挺拔的身姿,即便是腿斷了,謝長珺騎馬也極穩,絲毫看不出不久前腿骨斷裂的痕迹。
前世謝長珺也為她駕過一段時間的馬車,後來長街之上,公主的馬車被鞭炮所擾狂奔,亦是謝長珺力挽狂瀾穩住了受驚的馬兒。
稍稍一炷香的時辰便到了宮門口。
剛至長樂宮門外,皇後身邊的女官便迎了上來,笑道:「公主可算來了,皇后在騎射場等您多時了。」
「騎射場?」
「今日陛下心血來潮,舉辦了一場騎射,召了不少世家子弟進宮來。」
陛下雖然文弱,但皇后出身武將世家,自小便與自家父兄一塊在馬背上長大,在嫁給陛下之前,愛好不過是舞刀弄劍,如今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像從前一般。
為讓皇后高興,陛下時常在皇宮讓一些擅於騎射的世家子弟進宮來,或舉辦一場蹴鞠大賽,或騎射比武,打着選拔人才的旗號讓皇后高興。
明鸞跟着女官來到騎射場,許多風華正茂的世家子弟正騎馬玩樂,比試歡呼聲不絕於耳。
「明鸞見過父皇母后。」
「快起來吧,我聽你長姐說這段時間你倒是安分,也不出去胡作非為了,日日去她府上用功,可有此事啊。」明帝邊說邊瞅着一側的皇后。
明鸞懂陛下的意思,走到長公主身側,親昵地攀着長公主,「當然是真的,我的話父皇不信,難道長姐的話還能不信嗎?」
見皇後面無表情,明帝手肘推了推,低聲道:「孩子都來了,怎麼還板着張臉呢?」
「不過是安分幾日罷了,從前頑皮的日子莫非少了?為著這安分的幾日就要獎勵她不成?」皇后看着明鸞說道:「你若是能就此安分下去那才是好的。」
「長姐,你看母后,一來就說教,你也不替我說說好話。」
長公主端起面前的茶盞飲了一口,「好了,你什麼性子我還不清楚?安分這幾日憋壞了吧?去玩吧。」
似是想起了什麼,皇后問道:「那日御馬場與虎相搏的馬奴可帶來了?」
「來了。」明鸞起身四下張望。
馬奴身份卑賤,未得召見不得面見君王,來時明鸞囑咐他不許亂跑,怎麼一個錯眼就不見了?
「剛才還在這的。」
場上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人影交錯間明鸞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謝長珺如今不過是馬奴身份,在這眾多的世家子弟中是誰都能踩上一腳的螞蟻,前世謝長珺功成名就尚且有人拿他的出身做文章,滿嘴鄙夷,何況是如今。
「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吵起來了。」
明帝捻須笑道:「都是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聚在一塊哪有不吵的。」
「父皇,我去看看。」明鸞眉心緊蹙,朝着那群世家子弟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才發現長珺跪伏在一匹烈馬前,一眾世家子弟身着錦衣華裳圍在四周,似是在說著些什麼。
跪伏的背影倏然與那日在御馬場為李冀充當馬凳的背影重疊。
明鸞一鞭抽向那個踩上謝長珺後背的少年,怒道:「謝長珺,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