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師徒
林迎驚訝地一叫,當然他的這聲“啊”,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感慨更為貼切。
事實上他對這位名師“就是杜縣令”是有些許猜測的。
要知道,是怎樣的名師才值得宋教諭如此興師動眾、故作神秘,整個青川縣,除了某些賦閑在家的官場“老前輩”以及學界巨擘,恐怕也只有在任的杜縣令有這資格了。
眼下預感成真,那份感慨自然而然就形於臉上。
當然林迎的這副驚訝表情,卻讓宋教諭和杜縣令十分滿意。
人都是有惡趣味的,喜歡看別人驚訝的樣子。林迎的表現讓他們暗暗點頭,就說嘛,此子也有驚訝的時候!
嗯,有機會拜入當地父母門下,確實值得驚訝!
“宋師,你是說……你口中的那位名師就是杜縣尊,縣尊大人有意傳授我經學?”
氣氛已經營造到位了,林迎順勢故作驚愕地問道。
宋教諭笑道:“正是如此,眼下就有一位曾經的庶常館庶吉士願意教授你《春秋》,不知道你可否願意?”
杜縣令笑而不語,也等着林迎的態度。
這個問題還用問嗎?
林迎當即上前一步,作揖拜道:“學生願意!”
庶常館庶吉士,那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
按照朝廷的規矩,每屆科舉考試落下帷幕後,都會排出一甲、二甲、三甲進士名單。
考取一甲者,共計三人,就是所謂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般都會直接授予從六品翰林修撰或正七品翰林編修官職。
而除一甲的三人外,朝廷還會從二甲和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同入翰林院,擔任庶吉士。
庶吉士無官品,但享受正七品官的俸祿,性質上有點類似後世的“博士后”,在翰林院待滿三年後,朝廷會對他們進行考核,然後依據考核成績予以派官。
至於其餘二甲和三甲進士,則科舉一畢即入各部進行為期三個月或六個月的實習,稱為“觀政進士”。
說白了,庶吉士就是科舉中除一甲三人外,年輕有為的進士!
從他們是入翰林而非入六部,歷練三年而非觀政數月,就可看出區別。
而想要成為庶吉士,“年輕”與“有為”是兩個硬指標,大浪淘沙之下,必須有真材實料打底才行。
故而庶吉士,絕非一般的進士可以比擬,一般都留館中樞,作為高級儲備幹部,不進行外放。哪怕少數外放,那也是放到富庶地區,以縣令或者知州起步。
杜縣令既是庶吉士,又治《春秋》,那麼學識上絕對具備教授林迎的資格。
林迎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你且慢。”
在林迎拜禮后,杜縣令卻虛手一抬,笑着出聲提醒:“吾固然願作汝之受業師,然有一事關乎你將來的前程,個中關節,曲直繁瘠,還須提前向你說明,你且仔細聆聽,再作抉擇。”
“縣尊請講。”
林迎見狀誠懇說道。
杜縣令點點頭,便將自己科舉后以庶吉士身份初入翰林,到被選為天子近臣負責起草詔書,再到擔任正六品侍講一事,娓娓道來。直至官道遇阻,遭同行算計惡了天子被降為從六品編撰,再降為普通庶吉士。
具體細節杜縣令沒有細說,但林迎聽完后仍舊覺得精彩,這杜縣令當真是官場中的悲劇人物啊,別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他卻是反着來,蹉跎了將近十年,結果又被打回到了原點。
正是印證了那句話,人生就是一個圓,從終點回到起點!
而且就算要被外放,哪怕是普通的庶吉士,外放后最不濟也是富庶地區的縣令或者知州。
而他卻來到了“相對苦寒”的青川縣,明顯是遭人整了。可見當時是有多麼不招人待見。
“明序,本縣之事你已知曉,是否還願意拜吾為師,你可要細細斟酌后,再做答覆。”
“常言道,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須知你我一旦結下師徒之緣,那麼將來若你能入翰林,少不得要受本縣的影響。”
師徒情誼堪比父子,這就是一條清晰的脈絡,恩怨情仇也會隨着師徒情分這條線而傳遞。
林迎深知這一點,所以輕輕點頭,沒有第一時間答覆。
杜縣令見狀也是不以為意,笑了笑道:“當然了,緣分這事是天註定的,即便做不成你的受業師,本縣還是願意以問業師之資傳授你《春秋》的,這點你無須有任何負擔。”
林迎聞言,詫異地看向杜縣令,不由對眼前這個清瘦的中年官員肅然起敬起來。
這是真真切切地在為自己考慮啊。
即便自己不拜他為師,他也願以問業師的名義教授自己《春秋》。
這是何等大度的表現。
可見杜縣令的愛才之心實在是日月可鑒。
古代文人在人生的各個階段會有不同的老師,大致可分為受業師、問業師、受知師、保舉師四類。
所謂受業師,指的是親自教授過學問的老師,通常專指士子在獲得生員資格以前的老師。按不同階段,可分為負責啟蒙的蒙師、負責親授四書八股文的業師,以及私立書院裏的課師和肄業師(課外輔導老師)。
拜這類老師一般要行弟子之禮。
所以凡是行了弟子之禮的老師,就是受業師了。
受業師徒的關係,是受法律嚴格約束的,弟子辱罵、毆打受業師,或欺師滅祖、改投他師,都要入刑,且罪加二等。
而問業師則不同於受業師那麼嚴謹,它是生員成為秀才后,通過拜訪或書信方式進行討教、質詢學問的“老師”。有一定的師徒之實,但無法律上的師徒關係。
約束也最為寬鬆。
總不能我寫信請教幾個問題,就要被別人故意針對吧。
至於第三類的受知師和第四類的保舉師,嚴格來說不算老師,都是牽強附會的稱謂。
受知師就是有知遇之恩的老師,自童子試起,凡考試主考,都可歸為這類。包括主持院試的學政、主持鄉試的總裁以及主持會試的主考官等等,皆可認為是中式者的受知師。中式者可稱他們為座師,而自稱門生。
保舉師,則是為官后,被高階官員所知遇,而形成的一種“門生關係”。
以上四種師徒關係,從受業師到保舉師,師徒成分是驟然下降的。因此,當聽聞杜縣令為避嫌,願意以問業師之資傳授自己《春秋》的時候,林迎心裏感動得無以復加。
都說良禽擇木而棲,但人心都是肉長的,誠然,以杜縣令在翰林院的糟糕人脈,對自己而言是絕對的負資產,但眼前這涓涓之情,卻是最為真實和暖心的。
林迎不由沉默,此等良師在前,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雖然與杜縣令見面的次數總計也就那麼幾次,但林迎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杜縣令的為人。
倘若以杜縣令的品性在翰林院中都遭人排擠,那隻能說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連養才儲望之所也不能例外,那麼自己與他同流又何妨?
那不是表裏為奸,黨同伐異,而是抱朴守拙,和光同塵。
誓與不平之事做抗爭。
眼下繼續瞻前顧後,反倒非君子所為了!
想到這,林迎心裏已經有了決定,他上前一步,拜道:“學生憬然有悟,還請縣尊大人以受業師授之。”
一旁宋教諭長舒了一口氣,繼而臉上露出笑容來。
杜縣令則頷首微笑:“你可當真想清楚了?”
“學生想清楚了。”林迎點頭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杜縣令聽后滿意地點頭,林迎所言出自《莊子·大宗師》,大意為:不忘記自己從哪兒來,也不尋求自己往哪兒去;事情來了就欣然接受,無論承受怎樣的際遇都歡歡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天然一樣……
這表明林迎對未來發生什麼,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既然如此,杜縣令也不矯情了。
當下招來下人準備好了拜師所需的物品,兩人在宋教諭的見證下完成了拜師禮。
從這一刻開始,林迎和杜縣令就結下師徒情分了,林迎也有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傳授其《春秋》的經師。
拜師禮完成,杜縣令興緻高昂,當場就取來《左傳》為林迎試講了一篇《隱公》。
應該說不愧是給當朝天子講過課的大學者,這《隱公》一篇林迎自己也曾閱覽過,其內容晦澀難懂,往往正文才八九字,但所涵蓋的內容如果想要完全領會,少則需要拓展幾百字,多則都足以寫一篇論文來闡述事件的背景了。
不然怎麼說《春秋》是一部史書呢,如果沒有知識淵博的老師親授,想要將它背下來倒是不難,但個中原委,想要弄明白卻殊為不易。
事實上四書五經中的其餘四經大體上也是這樣,比之四書來,五經的入門門檻足足高了好幾級。
如果說四書是初中數學題,那麼五經絕對是大學高數的層次了。
所以五經教學,也是最考驗教授者水平的,往往老師的層次在什麼高度,也決定了弟子層次的高度。
而杜縣令的層次,那是貨真價實的進士中的佼佼者,所述內容娓娓道來,如酒樓里的評書一般,聽得人如痴如醉。因而當林迎聽完一講,整個人對《春秋》的理解也彷彿脫胎換骨了一樣,竟然有些意猶未盡。
當然了,其實杜縣令也很吃驚,他發現這雖然是他第一次給林迎授課,但林迎對《春秋》原本的記憶卻讓人驚嘆,尤其他舉一反三的能力,一點都不像是《春秋》的初學者。
要不是清楚的知曉林迎確確實實乃《春秋》的初學者,杜縣令都懷疑是不是還有其他的經師在教授他了。
這是撿到寶了啊!
與大半年前參加縣試時比較,他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的進步。
吾有良駒,日行千里也!
這要是假以時日……
嘖嘖。
想到將來,杜縣令的勁頭更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