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臨近傍晚的大街上,空無一人。路旁的樹木由於很長時間缺乏打理,便顯得肆無忌憚,樹根、樹藤縱橫交錯地越過了本應限制它們生長的水泥材質的花欄,霸道地佔去了一多半的行人路;柏油路和行人路的隙縫裏,野草們也抓住了機會肆意瘋狂生長,它們爭先恐後地拔高自己,貪婪地爭搶着吸收陽光雨露。廢棄汽車三三兩兩不成規則地散佈在這條並不算太寬大的馬路中間,但大部分都朝着一個大致相同的方向。它們有的撞得都變了形狀,有的甚至四腳朝天翻躺在路邊,而有的,則燒得只剩車架。大部分車的輪胎早已癟得不成樣子,車窗玻璃毫無例外的基本都被人砸開過,車裏的座位上滿是碎裂的玻璃。但假如你用心點觀察,便會發現有些車座位上的玻璃渣里,某些不太讓人注意的角落邊上,竟然已經長出了些sè彩斑斕的小蘑菇,讓人不由得驚嘆生命的頑強和無處不在。
馬路兩旁的建築物或高或低,看起來大部分都早已經被廢棄。有些小樓的窗戶甚至都長出了些綠sè的藤狀植物,它們彎彎曲曲地跨過窗戶,有些繼續沿着電線或排水管向上攀爬,有些則乾脆直直地扎向地面,讓人看了以為是一株細細的向上生長的樹。路邊的許多廣告牌,由於長時間的rì曬雨淋,支架都已腐蝕殆盡,牌面缺少了這裏那裏的支撐,更是顯得搖搖yù墜,稍有微風吹過,便像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般顫顫巍巍。廣告牌上,那些曾經花花綠綠榮華錦簇的版面,現在大多都已破爛污糟不堪,看不清楚內容。馬路盡頭的一塊路牌上,佈滿了彈孔。幾乎爬滿了青藤的牌面上,依然可以依稀看到指向西南方S城的標識。仔細地辨別一下牌子上的字,我們可以知道,這是一個離S城一百多公里的小鎮。
S城?
是的,就是S城。“S城無疑是中國南部漫長海岸線上一個有如明珠般璀璨的城市。這裏的高樓如森林裏的樹木一樣高高聳立,這裏的夜晚從來就不曾陷入過黑暗。它曾像領頭羊一樣,引領着現代中國走向開放富強之路,也曾在外來勢力的入侵中如一個忠實的士兵一樣衝鋒陷陣保家衛國。這個城市平和,卻又充滿活力;這個城市傳統,卻又藐視一切陳規。在幾代S城市民的奮鬥下,這個城市似乎擁有着無法估量的財富,同時也保持着永不停頓的忙碌——汽車如cháo水一樣在管道般複雜的道路上從這裏涌到那處然後再在某處噴薄而出,人們在天橋、電梯、自動樓梯里進出上下,像一群興奮又不知足的螞蟻,勤勞地往巢穴搬運着麵包屑和從昆蟲屍體上卸下來的殘肢……”
陳奇讀到這一句,心裏不由哀嘆一聲。扭過頭來,放下書本,窗外的天氣燦爛得讓人感覺有些異常,太陽正在盡情揮灑着rì落前的餘熱,窗裏面的這個小房間,窗帘也無法抵擋住的陽光灑落在床腳桌角和任意它們所能到達的各種角落,讓人不由得胸口一暖。然而儘管如此,此刻陳奇的心裏卻還是冰涼冰涼的,冰涼得猶如寒冬臘月里的雨雪。
“砰。”外面不知什麼東西從高處墜落,落地時只聽到一聲悶響,撲啦啦驚起一堆鳥兒。陳奇jǐng覺地豎起耳朵抓過左輪手槍,可除了鳥群拍着翅膀遠去的聲音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傳來。陳奇思索了一會兒,起身拉好窗帘。
位於二樓的這個房間看起來很安全。窗戶外邊有鋼製的防盜窗罩,唯一的入口——房間的門,儘管鎖頭已經壞掉,可也已經被陳奇用另外一張病床堵死了。洗手間裏還算乾淨,陳奇進來時隨便按了下抽水馬桶,居然還有水——看來這家從外面看起來並不大的廢棄鎮級醫院用的是老式的dúlì供水系統,頂樓的水箱裏應該還蓄有自來水。
當然,不知道已經蓄了多久的這些水,水質或者已經不可能夠得上能喝的標準了,只是,至少能給自己好好地洗一次澡了。
陳奇把書本放到一邊,從背包里掏出一本筆記和一支筆,拔開筆蓋子,翻到筆記中新的一頁,寫下一個字:第——
第幾天了?陳奇拿着筆,腦子裏突然有點短路。這是第幾天沒有舒舒服服洗澡,第幾天如此亡命天涯,第幾天沒有白天沒有黑夜,第幾天——陳奇用手摸了摸這張柔軟、本應潔白卻已微微泛黃,不算臟但也絕對算不上乾淨的床——第幾天沒有在這樣的床上好好地睡過覺了?那些在馬路上穿着超短裙招搖過街的姑娘們,那些在火鍋店裏砸了酒瓶子互相破口大罵的漢子們,那些在公園的小道上揮灑着青chūn和汗水的晨練者們,那些在城市中心廣場上就着民族歌曲扭秧歌的老頭老太太們……
如今的你們,又在哪裏?
是早已經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奪去生命?還是像自己一樣,雖然倖存下來,可卻四處奔波,只為了能勉強填飽肚子,讓生命繼續苟延殘喘?
亦或是,變成和外面那些傢伙一樣的……
怪物?
是的,那些會把你生吞活剝,那些會要了你的命的,怪物。
陳奇哼了一聲。曾經那些平常人都會忽視掉的普通生活,如今對自己,居然變成了一種奢侈——像個逃犯般,吃過期食品,睡山洞,難得可以洗一次臉沖一次涼,衣服更像是被牢牢粘在了身上般,想脫都脫不下來。
說起來,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好好地衝過涼了。
陳奇丟了本子和筆,雙手交叉放在腦袋後面,順勢一仰躺在床上,被撲起的灰塵頓時揚了起來,在傍晚殘留的陽光中肆意亂舞。陳奇屏住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sè的天花板——是那一種慘白的白sè,白晃晃直滲入骨。
窗外,烏鴉開始鳴叫,陽光正一寸寸地退去,而黑暗,也如往常一樣,一步步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