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六章 入陰司求魔叩首(一)
勉強跨過嘉陵江,李夜墨一頭扎進了荒草叢中,渾身的骨頭都好像散了架,爬也爬不起來,回頭去看,身後是火船幫的浪里白條們,已經搖着快船橫渡追來。
李夜把臉按進蔥綠的不知名草叢裏,真是苦澀。
這種傷勢,想要在眾目睽睽下逃走,簡直是天方夜譚,無非是換個地方死。
也好,最起碼不是當著這些個故交的面被殺死,讓他們不會一時衝動,莽撞到與整個江湖對抗。
這翻不開身的世道,這些尚能體會到幸福的人,姑且苟活着吧。
“嘖嘖嘖,飛蒲草,你這樣趴在地上好像個大蛤蟆!”
李夜墨抬起頭,身前正站着一個比他更醜陋的漢子,三角眼,朝天鼻,一嘴的黃牙,扁扁的臉上撒滿麻子好像張芝麻餅,眉毛根根向天遮住了半拉兒額頭。
“是滿天星費霖前輩嗎?”
李夜墨覺得自己不會認錯,凡是在江湖中遇到丑得不可理喻的,如果不是撞見了面鏡子,猜費霖大抵是不會錯的。
“換成這個模樣你也能認得出來,”東風惡從遠處趟着草過來,“在你心裏他到底是個什麼形象?”
李夜墨沒敢說,怕費霖趁他受傷丟石子射他。
看着遠處的追兵已至,幾人抓緊逃命,東風惡背起李夜墨向著唐家堡的方向疾馳而去。
還要多謝寧王,撲殺了江湖中所有的輕功高手,當今活着且會再露面的,李夜墨不出,東風惡就是天下第一。
火船幫的浪里白條們,幾乎是眼睜睜看着,乖戾嗜殺的夜先生歪歪斜斜橫跨嘉陵江,繼而跌在岸邊,浪里白條們都以為要白撿到大功勞了,誰料想夜先生又飛了起來,雖然低了些、也慢了些,但比剛才更穩,到底是追不上了。
說起來,夜先生跌到岸上后似乎摔胖了一些。
費霖叉着腰,沒命似地跟在東風惡身後狂奔,眼看着二人越來越小,成了天邊的一個小點兒,心裏忍不住罵娘:自己好像每次只要摻和進飛蒲草的事裏,最後總免不了撒丫子逃跑的宿命,狗日的東風惡,後面背着飛蒲草,怎麼就不能把我抱在前面!
李夜墨要是聽得到,一定會提醒他,你只要換一張蘇歡的臉,東風惡一定開開心心抱着你上天。
回到唐家堡,東風惡呼喚來伊籍和蘇歡為李夜墨治傷,果然是遭了重傷,兩條手臂的骨頭完全碎了,肋骨也斷了一多半,二人趕緊尋來藥草開始治療。
李夜墨不多時便昏睡過去。
到了晚上,楊虎災和唐璧等人終於駕着馬車回來,楊虎災一進唐家堡,就大步流星來尋李夜墨。
嘉陵江畔,看見李夜墨跌倒在對岸時,楊虎災已經準備提起桃木棒將李夜墨搶下來,他和唐璧以要幫助寧王殿下拿下夜先生為由,雙雙上了浪里白條的快船。
等看到李夜墨身形再次飛起,唐璧一眼便認出,那是東風惡的輕功身法,雖然不知道東風惡為什麼來了盟主大會,但還是鬆了口氣。
東風惡向二人解釋,他本來也沒打算去參加,只是眾人才走沒多久,唐家堡里就來了不速之客——滿天星費霖。
對他新的尊容,東風惡着實沒敢相認,踹開大門的豪放舉動,讓東風惡和唐家堡的弟子都以為是有仇的江湖人來踢場子,忙招呼唐璧近幾年最鍾愛的小徒弟豆豆出來。
豆豆背着個桐木箱,手中雷公錘舞得呼呼生風,玄鐵釘如同雨點般打過去,這丑漢子隨手一撒,大大小小的石子,在空中和玄鐵釘相撞,發出叮叮噹噹的交擊聲。
獨家的本事,比相貌更能代表本人,東風惡頓時明白了對面人的身份,上去就是一個大大的擁抱,大鬧九江門之後,二人也已經三年多沒有見過了,可能不經意間也見過,只是認不出費霖的模樣。
費霖問東風惡:“近來江湖中哪裏人最多?”
東風惡答道:“往日不好說,今日人最多的地方一定是嘉陵江畔,紅船前舉辦武林盟主大會,最是熱鬧!”
費霖一錘手心,道:“秦兄,要不要一起去?”
“去做什麼?”東風惡問。
費霖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平,人越多,不平也越多,英雄好漢當然要打抱不平!”
東風惡撓了撓頭,說自己害怕被人認出身份,選出武林盟主后,當場就給剿了。
費霖伸手抹了把鞋底,趁東風惡沒反應過來,上手就在他臉上一頓揉捏。
再看,東風惡又變成了曾經戲耍九江門吳家兄弟的黃臉鬼模樣,這層土捏的麵皮甚是逼真,然而只要沾上口水一抹,立刻就能變回往日模樣,東風惡對此熟悉得很。
二人來到嘉陵江畔,也沒上木樓,就在地上遠遠蹲着瞧,沒人在意這兩個丑東西。
他們到時正趕上李夜墨和司徒盛對上仵向南和仵向北兄弟。
東風惡小聲問費霖:“知不知道台上斷腿的老頭是誰?”
費霖抱着膝蓋,得意搖晃着身子,“當然認得,老朋友了嘛!”
東風惡不信,他初次相見李夜墨,可完全沒認出來,問:“那你說說,他姓什麼?”
費霖道:“現在正開花。”
東風惡又問:“他叫什麼?”
費霖指了指天空,道:“再過兩三個時辰。”
奇了!回想到這一段,東風惡簡直詫異,費霖一眼就可以認出李夜墨,李夜墨也能一眼認出費霖,自己一個都認不出,難道是老子東風惡不夠朋友?
其實真相倒也簡單,費霖自己每日變幻模樣,看人也不看皮相,看的是骨相,李夜墨雖然相貌變得衰老,骨相到底還是原來的樣子,一眼便認出了。
至於李夜墨……只是發現了費霖喜歡扮醜臉的規律。
看到李夜墨殺了仵向北、仵向南,東風惡在一片沉寂中連連叫好,他可是跟着李夜墨見證了亂鴉坡上遭受的欺辱。
愛侶被奪,自己被千刀萬剮,這種仇怨能放下的,簡直要尊一聲“聖人”,能像這樣切掉他們的腦袋,才算是江湖人的快意恩仇。
本以為殺了仵家兄弟,李夜墨要當武林盟主了,誰曉得半路殺出了個寧王。
李夜墨曾告訴過他們,寧王修鍊了摘星玄葉手,可他李夜墨也練了九霄踏術,一樣是神鬼莫測的絕世武功,孰強孰弱,東風惡說不準。
等到李夜墨落敗,司徒盛救場,李夜墨跨江逃去,一頭跌在對岸,東風惡慌忙拉着費霖,運轉輕功,繞了個遠路將李夜墨救了。
聽到這一大段解釋,花子和紅衣、青衣才知道李夜墨的真實身份,都是震驚不已。
李夜墨蘇醒后,東風惡又講了一遍。
李夜墨聽罷,用諱莫如深的眼神看着費霖。
支開眾人,李夜墨將費霖單獨留下,“費前輩,你突然來參加盟主大會,恐怕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一時興起吧。”
費霖背過身,用力撓着腦袋,“你也不必知道這麼多,反正不會害你的,或許馬上你就能遇到會給你解釋的人。”
李夜墨輕笑:“琳仙子在什麼地方等我?”
費霖轉過頭,沖他做了個鬼臉,“呸呸呸,你費前輩最不喜歡和你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還是我秦兄比較可愛。”
李夜墨在唐家堡又住下來,內院裏只有他們這些彼此熟識的江湖人,巧的是,個個都是他李夜墨的朋友,都加入了正一盟。
自打知道了李夜墨的身份,花子隔三差五就來,看着李夜墨現在的模樣,總是滿臉的艷羨:好好好,好身段,我一早就看出來你很有做乞丐的潛質。
李夜墨翻着白眼,問他好在哪?
花子撫掌道:“咦——你現在往地上一躺,不用吆喝,都會有人給你飯吃。”
說回正一盟,寧王贏得了武林盟主,緊接着就可以利用個人影響,操縱江湖勢力,去爭奪他的皇位。
只等到五月,寧王和李蓉蓉完婚,天門和火船幫徹底被寧王握入手心,之後恐怕就只是等一個起兵的時機。
正一盟畢竟只有幾個人,左右不了大的局勢,花子傳信丐幫,唐璧傳信少林和武當,拜託這三個勢力,將寧王蓄意利用江湖勢力謀反的事傳遍江湖,要江湖人警惕。
江湖人大都是無法無天的性格,寧王要造反,只要他有些勝算,說不定這些江湖漢就真的提刀子跟着上了,不過,此舉至少能讓那些心懷俠義的人不要被寧王蒙蔽。
即黎作為李蓉蓉的好朋友,還想再去勸勸她。
李夜墨冷笑着反對:“你以為她當真是一隻小綿羊嗎?她是小龍女!火船幫里早不由老龍王主事了,所謂的盟主大會,只是她用來招選夫婿的,你以為她為什麼勸我們上台,因為她想選的夫婿從始至終只有一個,就是寧王!現在的這個結果,她滿意得很呢!”
即黎嘆息一聲,不肯相信,她同李蓉蓉可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怎麼忍心眼看好友跳進火坑。
即黎要去火船找李蓉蓉,眾人都不放心,東風惡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可以和即黎同去,由費霖改變了容貌,不必擔心被人認出來。
“到時若是遇到危險,”東風惡說到此處,賤兮兮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夜墨,“作為如今江湖輕功的天下第一,老子還可以帶着即黎逃走。”
這個提議,眾人勉強答應,只是聽外出打探的唐家堡弟子反饋,寧王近來就在天門和火船幫,為了安全,至少要等着寧王離開。
如此過了小半個月,清正公李冰打扮的破破爛爛,風塵僕僕,由一個小乞丐護送,趕到了唐家堡。
花子上前,為眾人引薦。
自從赤陽雷薛大為救清正公身死後,清正公就一直在丐幫保護下。
這幾年,為了扳倒寧王,清正公頻頻聯繫江西,以及整個南方的官員向朝廷控訴寧王的大逆不道,朝廷始終沒有大的動作,說起來也不過是將南昌護衛,裁撤為了南昌左衛,可江湖人都知道,對寧王忠心的護衛,都被放入了天門。
隨着寧王在江西地界的耕耘,整個江西已經幾乎沒有反對他的聲音。
清正公告訴眾人:江西官場沆瀣一氣,可以相信的唯有三人,分別是江西南昌兵備副使胡世寧,屢屢上書揭發寧王罪行,現在已經被寧王構陷,發配遼東,巡撫江西的孫遂,因為懷疑寧王想利用江湖勢力,以剿匪為名,將與寧王勾結的江西大匪通通剿滅,現在是寧王的眼中釘、肉中刺。
眾人問:第三人是誰?
清正公道:巡撫贑州的王陽明先生,近來興起的心學,便是由此人宣講,在士子之間頗為流行,就連朝堂上都有不少人學習他的理念,將他奉為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