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零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三)
李夜墨大醉了一場,夜裏意識飄忽,踩着九霄踏術,在翠屏山下的鎮子裏飛馳呼嘯,直到第二天在人家屋頂上醒轉過來。
鎮子裏惶恐不安,傳聞昨夜從山上來了吃人的夜梟,官府都張貼出榜文,要求嚴查是何種怪物,提供線索即可得賞金一兩銀子。
李夜墨混在看榜文的人群里,摸了摸臉,有些訕然,山谷里待了太久,他的酒量似乎弱了許多許多。
沒有再多做停留,李夜墨接着趕往浮陽城,要去確認鍾曉是不是活着。
他當然希望這個傻丫頭還活着,最好已經嫁了人,過上了遠離是與非的平淡生活。
江湖有什麼好?
最蠢最笨的人才會嚮往虛無縹緲的自由,人只有兩隻手,抓不下更多的東西,想要抓住一樣,就註定要放下手中的另一樣,而江湖的自由,是所有寶物里最不值錢的存在。
李夜墨抓住了江湖的自由,失去了更多,失去了平靜生活的資格,失去了去愛的能力,用什麼去愛呢?用這副六十多歲的、殘破的、醜陋到能把膽小鬼嚇哭的身體嗎?
愛而不能令李夜墨萬分痛苦。
鍾曉死了、鍾曉嫁人了、鍾曉一直在等着他、鍾曉過得很苦、鍾曉和另一個人得到了曾屬於他們的幸福,李夜墨幻想着種種可能的結果,卻發現每一個答案都能把他的心撕開。
若非要選,最好的結果是鍾曉得到幸福,和他李夜墨無關的幸福。
這個傻丫頭,天真勇敢得厲害,簡直就是個琉璃雕琢出的形態,一個絕對英雄主義的化身和擁躉,除了武藝不足以盪天下不平,簡直就是天生的俠女,這種人就像泥土裏的純凈琉璃一樣稀有,她值得被祝福,也像純凈琉璃一樣脆弱,極易在渾濁的世間感到痛苦。
李夜墨在浮陽城裏打轉了兩圈,才敢走向鎮遠鏢局的舊址,還沒靠近就被四個渾身髒兮兮的乞丐堵住。
為首的一個乞丐桀桀壞笑:“死瘸子,看着面生,剛才見你一直打轉,外鄉人吧?看這打扮,身上還挺寬裕?我告訴你,浮陽城裏可不太平,要不要我們四個保護保護你呀!”
李夜墨冷笑,手指已經勾在了九解上,“乞丐不去要飯,想搶劫老瘸子嗎?”
四個乞丐急了,“老爺子,搶劫這話這話從何說起啊?保護!保護聽不懂嗎?再說我們像乞丐嗎?火船幫您聽過嗎?我們都是堂主欽點的、留在浮陽城的護衛,想保護您賺點辛苦錢而已。”
李夜墨打量着四人,嘴上譏諷道:“衣衫襤褸,滿身酸臭,骨頭帶肉上稱都打不了一百斤,還要說是火船幫的護衛,你們能護衛誰?你們護衛的東西也不怎麼重要嘛,叫你們留下的堂主估計也是個不靠譜的。”
四個乞丐大怒,“死瘸子,罵我們可以,罵我們堂主,拆了你的骨頭!”
李夜墨冷笑:“你們堂主是哪個?我記着,下次我拆了他的骨頭!”
“那你聽好了,別嚇得撅過去!”
為首的乞丐走上前,高聲道:“我家堂主乃是赫赫有名的三花堂主,火船幫子虛堂,天門熒惑堂,兼丐幫堂主的飛蒲草李夜墨!”
李夜墨伸手扒開乞丐額前亂糟糟的頭髮,但從那張髒兮兮、顴骨突出的臉上實在認不出這人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乞丐高聲道:“我叫張三,姐姐是平安鎮一枝花張翠蘭,三花堂主李夜墨是我姐夫!”
李夜墨有些失神,半晌才說道:“你們難道不知道,子虛堂現在是火船幫總舵直屬,沒有堂主了,天門早就裁撤了熒惑堂,而你們的堂主李夜墨也已經死在陽頂峰上?”
四個乞丐彼此看了一眼,氣勢陡然衰落下去,“再等等看吧,堂主是個有本事的人,萬一還能回來呢……”
張三更是抹着眼淚,“他可不能死啊,我姐姐還等着他呢!”
“他讓你們看護的人還好嗎?瞧你們這身打扮,怕不是已經餓死了吧……”李夜墨皺着眉發問。
乞丐反駁道:“哪能!我們還沒餓死,鄧老爺子就必須平安無事!”
李夜墨長嘆口氣,“你們可以叫我夜先生,我是飛蒲草李夜墨的朋友,這次專程到浮陽城來見見鄧老爺子,若是他還好,我會替飛蒲草嘉獎你們!”
乞丐聽着要被嘉獎無動於衷,卻是怯怯發問:“夜先生,我們堂主真的死了嗎?”
“真的。”
李夜墨咬着牙回答:“先帶我去見鄧老爺子,此後若是你們還願意守護鄧老爺子,我會替飛蒲草給你們工錢,不過從此只是受我雇傭,與天門、火船、丐幫都無瓜葛了,你們若是想走,我會給一筆足夠你們滿意的錢,讓你們這三年多的時間不會白費。”
乞丐們垂頭喪氣,將李夜墨帶到鎮遠鏢局。
這裏的環境相較李夜墨和鍾曉上次來時差了許多,上次李夜墨還是雙花堂主,藉著天門、火船的威勢,加之大把的白銀,大動土木幫忙修葺過,如今卻比上次還要衰敗。
門前的石獅子都叫人搬去了,木門斑駁開裂,牌匾顏色也暗淡了。
暗淡了也好,鎮遠鏢局已經變得名不副實,莫說遠,近處也不能鎮平了,大門外,幾個潑皮正在砸門。
張三四人趕忙上前推開潑皮,大聲斥責:“做什麼,不是早說不要追到家裏來嗎?三爺賴過你們的帳嗎?”
“張三,這是你的賭債?”
李夜墨眉頭一皺,他從一開始就不放心這四人,到底是市井裏的潑皮無賴出身,惡習難改。
張三還未說話,旁邊的兄弟解釋道:“夜先生,你誤會三哥了,我們倒是想賭,也要有錢才行呀,你瞧就我們這一身破爛,哪有賭坊肯給我們賒賬!”
砸門的潑皮張狂笑道:“死瘸子,你要出頭嗎?”
李夜墨也笑起來,“不是不可以,但我想知道錢是怎麼欠下的。”
潑皮剛好開口,張三一隻手扣在他嘴上,請求幾人要說也行,離院子遠些。
潑皮白了張三一眼,把李夜墨請到一處茶攤,自己大咧咧一坐,手指張三道:“老爺子,你這個兄弟是外面來的過江龍,兄弟我是土生土長的地頭蛇,在這個地界上,除了朝廷稅賦外,還需要給我交些安全稅,當然,我不能保證你們安全,但沒交的,我保證你不安全!”
李夜墨輕笑:“所以他們欠的帳是應該給你的安全稅?”
潑皮拍着桌子大喊:“何至呀,這四個傢伙想拉着我的兄弟翻了我的天,這我能忍嗎?帶着兄弟拆了他們的房子,他們欠了我一筆拆遷費,一百兩銀子。”
李夜墨掃了眼張三四人,張三囁嚅道:“夜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我們以前在平安鎮的時候,威風得很,連朝廷的賦稅都不交的,讓我們給他們交錢,憑什麼呀?”
潑皮們笑起來,“還能憑什麼,憑你打不贏我們,不想吃拳頭,就要交錢!”
李夜墨喝了口茶,問:“這錢交了?”
潑皮道:“沒交齊,說好了每月加上安全稅給三兩銀子,這不是沒交嘛,所以我們就找上門了。”
張三道:“夜先生,今天在街上攔您,就是為了這個銀子的事,我們湊了二兩,只差一兩了……”
李夜墨道:“你們哪裏來的銀子?”
張三幾人互相看了看,都有些不好意思,“賣些傢具,我們也會去做些苦力活……”
這話一落下,破皮們哈哈大笑,“張三哥,你好歹算個人物,這混得也太慘了些,做苦力?真夠牛馬的!”
“和諸位沒得比?”李夜墨問。
“差得遠了,缺錢就去搶,缺東西就去拿,我們江湖中人最重要的就一個瀟洒!”潑皮得意道。
李夜墨笑道:“好說,這錢我來給。”
潑皮們立刻道:“本金是一百兩,加上利息,可滾到三百兩了!”
李夜墨還是笑道:“好說,這錢我來給。”說著,把錢袋解下來,露出厚厚一打銀票。
潑皮伸手想拿,李夜墨卻把錢袋塞回懷裏,笑道:“錢我可以給,但是你們要把人都叫齊了,當眾給你們,讓所有人都知道張三把錢結清了,免得後來又來要,惹人心煩。”
潑皮當即答應,安排去叫沒來的兄弟們。
李夜墨走進一個僻靜小巷,呼喚二十幾個潑皮們都進來,張三等人被李夜墨安排守在外面。
盞茶的功夫,李夜墨面無表情,一個人從巷子裏走出來,張三四人趕忙跟在後面。
張三忍不住回頭往巷子裏瞧了一眼,卻見二十幾個潑皮詭異分列兩排,後背緊貼着牆站着,一動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