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切的結束與開始
“哦？有意思。”薩婆珂輕輕地笑起來，“存在的痕迹啊，確實，這個可以作為籌碼呢。”
“但是你真的清楚交付出自己存在過的證明會有什麼後果么？”
薩婆珂緩緩抬眼，夜晚靜謐的海洋般碧藍的視線此刻正在林向陽的雙眼中凝聚。
“當你失去了存在的證明，你會被所有人遺忘。”
“沒有人會記得你。沒有人會知道你曾經存在過。”
“即使最愛的人也會忘記對你深厚的愛意？即使你所重視的一切都不再屬於你？即使你在所有人的心中甚至連死人都不是，因為你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世界？”
“即使是這樣，林向陽，你仍然要選擇以自己存在的痕迹作為交易的籌碼嗎？”
“……”林向陽捏着薩婆珂衣領的手隨着他的脈搏，一下一下，輕微地顫抖着。周圍的空氣似乎瞬間凝結，在無形的黏稠里，口鼻艱難地從稀薄的氧氣里將自己流散的生命吮吸回來。林向陽垂下眼，視線低低地落在自己隨着心跳的韻律而同樣顫動出節奏的皮膚上。
他的皮膚不算白，他很清楚。小時候他很愛跑到大太陽底下去玩，本來就不白的皮膚更是雪上加霜，曬得他像一根行走的黑木炭。
有人會嘲笑他，而每當這時，如月會擋在他的身前。
“不許你們說我哥哥！”
小姑娘氣鼓鼓地嘟着嘴，兩隻藕段般白凈的手臂像那些人揮過去，但是並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他總是很無奈地看着硬要保護他的妹妹，他本身並不介意這些話，被如月這麼一擋，反而顯得自己脆弱又窩囊了。
但是他的心裏還是暖暖的，一顆滾燙的心臟在擁擠的血肉間砰砰跳動，溫熱得就像是冬天他常常和如月翹課去買來吃的烤紅薯。
林向陽的血液倏地被回憶聚焦成的火星點燃，血管里鮮活的紅色沸騰着，像是一張薄薄的紙被火焰所緩慢地侵蝕，他的情緒也像是被燒着了一樣，慢慢地在半透明的亮光和黑色的焦黑邊緣里逐漸變小，最後凝聚成一個點。
他想起了很多從前。比如媽媽經常嘗試一些新奇的做飯方式，然後在他和如月回家后，笑着端出——一堆熱烘烘、焦黑得像是木炭一樣的失敗品。
“媽媽，你又做什麼新東西了？”他總是會無語凝噎，轉過頭和妹妹面面相覷，然後噗嗤笑出聲。“你們又嘲笑我啊？”媽媽佯裝生氣地指着他們，然而不自覺彎起的嘴角已經暴露了她的心情，“好啦，飯當然不是這個。快進來吧，讓你們見識見識香噴噴的好菜。”
“哈哈，你說的是你手上那個嗎？”爸爸微笑着打着趣，媽媽的臉馬上沉下來，爸爸還沒有反應過來媽媽的情緒變化，就狠狠地吃了一記爆栗。“哎喲……你怎麼又打我……”爸爸一臉無辜地揉着被打的頭皮，而這時他和如月早溜進房間，滾到沙發上大笑去了。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那麼多溫暖的小事浮上心頭，像是甜蜜的奶油般在他的心尖融化，滲入他的悸動着的每一條血管，明明那麼美好，卻讓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因此而輕微地抽痛起來。
啊……現在不行啊。想起這些事情，就會不想放棄自己的生命的啊。
林向陽的手發著抖，薩婆珂帶着一臉志在必得的笑容看着他，讓林向陽一陣噁心。
“你是故意這麼說的吧？”
聽見林向陽咬牙切齒的控訴，薩婆珂輕輕地笑出聲來。“當然不是，
我說了，我是願望的力量所凝聚而成的神明，我不會抗拒你的任何願望。當然，你要徹底殺死我的話是不可能做到的，你可以短暫地殺死我，但是只要人有願望，我就會一直重複不斷地復生，在死亡里一次一次地被喚醒。”
“……”林向陽的視線回歸眼底，他怔怔然地看向薩婆珂背後的大腦。那團巨大的粉紅色肉質上密佈血管，正在隨着睡夢中的主人呼吸的頻率而輕微顫抖着，每一束精神都在全力地撐起這個虛幻的病院，為夢境的主人編織最美好的願望。
而那沉眠的人，正是他長睡不醒的母親。
“……”林向陽閉了閉眼，又睜開，又閉了閉眼，又睜開。
“啊……果然抉擇還是很艱難啊。”
他聳了聳肩，鬆開攥着薩婆珂衣領的手。薩婆珂垂下眼整了整自己被握皺的衣領，臉上淺淡的笑意凝聚成一層薄薄的面具，它平靜地看着他：“所以你選擇放棄了？”
“……不。”林向陽深吸一口氣，他的目光穿過薩婆珂再一次落在它身後的大腦上，目光里是蜂蜜般濃稠的溫柔。
“媽媽，如月。”他的嘴唇輕輕地翕動着。
“什麼？”薩婆珂歪了歪頭看着他。
“不，沒什麼。”林向陽抬起眼，視線定定地直直傳入薩婆珂湛藍的眼球，“我的選擇是……”
啊啊，如月，媽媽。
他的眼前閃過很多記憶的片段，有開心的，有難過的，有幸福的，有灰暗的。
但是不變的是他的摯愛，他最最親愛的家人們。
“……對不起。”林向陽的眼眶裏忽然淌下了一滴眼淚，他沒有抬手去擦，只是任由那滴淚水緩緩地滑下臉頰。
對不起，不能再回去見你們了。
對不起，不能繼續和你們做美好的一家人了。
……對不起，我將從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不復存在了。
“我選擇，使用這個籌碼，許下願望。”
林向陽堅定地看着一臉驚訝的薩婆珂，“我的願望是，讓你從我母親的身體裏離開。”
“啊——這樣么。”薩婆珂輕輕地點着頭，“不論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讓我離開你的母親么？”
“是的。”
“讓這個夢境崩塌，將你的母親的意志解放，將這棟本就不應該存在的病院摧毀，讓你的母親重歸生活的正軌？”
“是的。”
“即便你將被抹除一切存在的痕迹，永遠不存在於此世，永遠不被任何人所記住？”
“是的。”
“看來你的心中已經有自己的決定了。”
薩婆珂的嘴角勾起一抹輕柔的弧度。
“那麼，如你所願。”
在它話音落下的瞬間，“嗡——”病院裏長鳴起尖銳的警報聲。12樓的空間外傳來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砰、砰”，伴隨着逐漸升起的火焰燃燒的聲音。
林向陽抬起頭，薩婆珂安靜看着他，沉默一會開口：“啊，你的願望要實現了呢。”
“這裏，馬上就會被火災所吞噬。而你的母親，將會在這一次循環的結束醒來。”
林向陽感覺到自己的視線正在逐漸無法聚焦、變得模糊，意識也像是泡進了一缸酒一樣變得混沌又沉重，他費力地掀開眼皮，努力望向薩婆珂的方向，而此時崩塌的聲音更為明顯，12樓的周邊也竄過來燃燒的火焰，它們快速地在地面上流動，往林向陽的方向席捲而來。
“那麼，我也該走了。”
薩婆珂的聲音輕輕地消失在噼啪燃燒的火焰里。林向陽的身體裏的力氣逐漸被抽離，他軟下來，跪在地上，等待最後的火焰將自己和這個病院一起吞沒，徹底地消失殆盡。
他吃力地抬起眼，目光使勁地聚焦起來，盯着眼前毫髮無損的大腦。
啪嗒。一滴眼淚溢出林向陽的眼眶，滑下他的面頰，落入纏繞着林向陽身體的火海之中。
啊啊……
林向陽在幾乎已經麻痹的被燒灼的痛感里閉上眼。
……最後，果然也好想見一面媽媽和如月啊。
……
“醒醒，小姐，醒醒！”
女孩的酣夢被搖晃着自己的手打斷，她的背部一弓，把腦袋從柔軟的白被裏扒出來，不悅地將眼皮睜開一條縫，眯着眼看向自己眼前的護士。
“小姐，你是256號病人的看護對吧？”
“是的，怎麼了嗎？”
“好消息呀！256號病人醒了！”
“醒了啊……哦。”林如月遲鈍的大腦還未從睏倦之中清醒過來，她卡了兩秒，忽然間意識到護士在說什麼，大腦里遲緩地轉動着的齒輪“嘎嘣”一聲卡殼了。
“醒……醒了？！”
她馬上跳起身，看向一旁病床上的母親。陷入了這麼多年的沉睡的母親第一次睜開了眼，緩慢地看向林如月的方向。
“媽媽，媽媽……”林如月的眼眶馬上就紅了一圈，眼淚不斷地從眼眶裏滾落出來，“媽媽！你終於醒了，我好想你！”
她撲上去抱住自己悠悠轉醒的母親，將眼淚鼻涕都蹭在母親的衣服上。
“嗯……如月。我回來了哦。”許願——或者說許望，勾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抬起手撫上自己的女兒。
“對了啊……如月。是不是有誰沒來？”
“嗯……什麼誰沒來？”如月在她的頸邊悶悶地說。
“感覺少了一個人……一樣呢。”
“沒有啊，媽媽，你只有我一個孩子。”林如月緊緊地抱着母親，“媽媽你睡了這麼多年是睡傻了吧？”
“……嗯。是嗎。”
許望的目光在女兒的絮絮叨叨里飄向了窗外。乾淨透明的玻璃截下一片湛藍澄澈的天，幾朵棉花糖似的雲朵慢悠悠地路過，留下一道拔絲糖般纖細的雲痕。
“今天天氣真好啊！好久沒有過這麼好的天氣了！”林如月也驚訝地看向窗外。
“嗯，是呢。”許望的目光淡淡的，“天氣真好呢。”
……
林向陽站在窗戶邊，聽着母親和妹妹的對話，最後一次認真地、溫柔地注視着她們的面貌，想要看更多更多，將她們的影子永遠鐫刻在自己的眼底。
“看好了嗎？我們該走了。”
林向陽轉回頭，他的身後是微笑着伸出手的許願，她的身後跟着林敏，還有祁琪、李陽、徐玲，馮成還有亞瑟，在他們的背後逐漸延伸開一片柔和的白色，通往神聖地閃耀着的光芒中心。
林向陽牽上許願的手。
“我們要去哪裏？”
許願笑着回答。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童話里百花齊放的國度，是孩童水果硬糖般甜蜜剔透的美夢，是曼珠沙華盛放的彼岸和螢火蟲駐足的溪邊。”
“我們要抵達輪迴與往生之地，在母體孕育成新的生命，重新從胎中誕生。”
——
紅格花病院怪奇物語?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