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您好，初夏

廣東五月的夏天，才是初夏的開始。在寧靜的午夜，路燈淡淡微風倦倦。淡淡的燈光猶如輕薄的絲紗，徐徐的微風則是令人沉醉和伴隨倦意。街道兩旁的悠久古樹，樹葉輕輕搖扇，似有微言；路燈映襯的水面湖光，飄飄忽忽，晶亮閃光，欲言又止。猶記古詩：萬籟此俱寂，但余鍾磐音。

蘇惠民已經走過了南壇東路和南壇西路，又經過了與湖水相鄰的長壽路，接着繞轉走上來是市老年大學。關於他大學初期追求鄭秋娣的點點回憶，豆蔻年華、青澀甘甜、含羞錦瑟、純純愛戀。小荷當時對自己坦然她小名名字的由來和講解，事實上她對自己已是貼切交心的開始，只是關於自己的家庭境況，自己心靈深處的痛處，才在大二時與她透露和交流，間隔了一大段時間才告訴她，又使得她對自己產生了其它的想法。而回味剛才在包廂唱的歌《紅塵有你》：“我心的空間，是你走過以後的深淵……我夢的裏面，是場流離失所的演變……我淚的背面，依然留着一面，等你的天……那蒼天從不曾改變，留給我寂寞的誓言。走過人間千百回天涯，又回到深情的原點。那歲月再怎麼摧殘，我的心不會怕永遠，因為夢和愛不會忘記，紅塵有你……”

蘇惠民清唱回味這歌詞，不禁是痛徹心扉，真是：

多情自古傷離別，唯有心中存回憶；

哪管它斗轉星移，又何懼日月輪迴。

他心裏不禁一陣苦笑，是苦澀、是苦悶、是五味雜陳。今宵酒醒何處？西湖邊，曉風殘月。對長影，杯已停，心中萬千思愁，更與何人說。

他的家近在咫尺，就在荔浦風清對面的大菜園。大菜園是一個地名，這裏已算是老城區域，巷子道路錯綜無序，曲徑狹窄；房子則是挨挨擠擠，猶如摩肩接踵，又密密層層，黑夜之下，彷彿密集雲層。他的房子是在其中一幢樓的第六層，八十年代末建的樓梯房，三室兩廳，中規中矩的舊房子。

他今晚只喝了四杯白酒，酒意早已消散，精神已然清醒。在他準備轉個彎到達自己家樓下的時候，看見巷子路口處停着的一輛沒有熄火的商務汽車。車的側門突然自動打開，鑽出一個人來，是一個男人，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中年男人。

蘇惠民藉著路邊昏黃街燈的映照，看了看這個穿着一身灰黑唐裝的中老年男子：高大粗壯的身體在街燈下愈顯得龐大寬厚，拉長的背影更是將他身後的大地被籠罩在黑暗裏。登時，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彷彿想要滾涌噴發；身體的項背到脊椎，再到后腰，黃豆般的大汗猛然從毛孔里迸發滲出；雙眼上面額頭也是一陣熱汗突然冒出。

蘇惠民對面前的這個男人太熟悉不過了，有愛也有恨、有情也有仇、有真也有假、有見不相見。此人正是他的父親——蘇子州。他的頭腦已完完全全地清醒，偶有回憶泛過，還偶有淚水閃過，卻當此人是空氣一般，有什麼好相見的，不禁半斜着頭瞪着路面繼續走路……

“惠民！”他的父親蘇子州嘴裏吐出了兩個字。似乎他的喉嚨有點沙啞，又好像有點緊張，使得他嘴裏吐出的兩個字很是生硬。

蘇惠民聽見，忽地停下腳步，與父親僅一步之遙，但自己沒有說話，也不需要開口跟他說話。他的父親不溫不火地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還有你的新店正式開張，祝你……”

“不需要你的假惺惺！”蘇惠民的嘴巴一時心直口快，還是不禁說出了絕情的話語。

不過他覺得說將出來，心裏彷彿很帶勁，只是上下兩排牙齒卻不知為何相互咬緊着。

“這個是我想要送你的禮物，”蘇子州說著，手裏托起一個禮品盒，想遞過讓他接住，續道，“給你！”

蘇惠民瞧了瞧禮品盒，外表給彩紙包裝的非常精緻，不知裏面是什麼東西。不過他沒有再多看一眼，也沒有伸手接過的意思，準備邁開步子繼續向前回家。

“惠民，我能回家坐一下嗎？我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聊一聊？”蘇子州急着說，生怕兒子快速地走開，“我在這裏已經等你三個小時了！”

蘇惠民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晃着頭兇狠地說：“有什麼好聊的？聊你的事業有多成功？聊你是多聰明、多有先見的一個人？還是覺得我們聊起來讓別人覺得你很有父愛？能有什麼好聊的？有個屁好聊！”

蘇子州突然變得一臉落寞，抽噎着說：“就隨便聊聊，就隨便聊聊！可以嗎？”

“沒什麼好聊的！”蘇惠民依然絕情說，“夜深了，我得回去了。”

蘇子州又急着說：“我想見見我的孫女，可以嗎？”

“有什麼好見的，她都不認識你！”

“她看見我就會認識我的。她可是我孫女，我是她爺爺啊，我就想見她一面，她都已經有四歲了，我還沒有見過她一面！”

蘇惠民不想再理父親，對他的哀求不予置之，視如敝屣。其實他更想見一面自己的女兒，哪怕就一面也心滿意足。他沒有再說話，準備再次轉身離開。

蘇子州更加急了：“惠民，我找尋到你弟弟惠誠了，他就快大學畢業了……”

蘇惠民聽見，又轉身面對父親，表情略帶驚訝和驚喜，喜出望外地說：“真的嗎？他現在人在哪裏？”

蘇子州搖頭說：“我只是打聽到他在哪裏，還沒有見到他。他在省城的一所體育學院就讀，今年準備畢業。”

“是嗎？那很好啊，非常不錯。”

蘇子州結巴地說：“我想……等他畢了業之後……回、回來這裏，還有……還有你，到時我、我想跟你們商量一下，算是徵求你們的意思，我、我再婚的事情。”

蘇惠民聽了，一時驚掉下巴，驚愕地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就是一個女子跟了我挺多年的，我得對她的感情負責，想與她結為連理。現在想徵得你們兄弟倆的同意。”蘇子州不再猶豫，斬釘截鐵地說。

蘇惠民“哼”着冷笑了一聲，接著說：“我呸！臭不要臉。”說完，馬上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一下子消失在黑夜裏，消失在父親的眼裏。

蘇子州面對兒子的奚落與冷漠，全然不知所措，胸中無數，心裏是宛如刀割、百感交集，而雙眼已是老淚縱橫、悵然若失。他站在原地呆立了許久，始終沒有再上去找尋兒子的勇氣。而此時，商務車門又自動打開，下來一名女子，一身淡粉旗袍穿着，身材姣好，儀態萬方，面容清新淡雅，眉目如畫，約莫30歲左右年紀。

蘇子州瞥見女子下車，嘆了口氣，一手拿穩禮品盒，一手揮着衣襟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原來車上還有自己心靈依靠的女人與私家司機，他們都一直默默等着自己。此時已過午夜，大家都應該早點回去休息，司機也該下班回家了。他這才轉身給女子挽住左手，一同上車坐好，示意司機開車離開。黑色豪華商務汽車融入黑暗，瞬間消失在西湖邊寧靜幽雅的環城西路。

對於準備花甲之年的蘇子州，他自認為自己已是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他每天監督完善自己的修為與修養，將自己培養成為一個具有理想人格，達到至善、至仁、至誠、至道、至德、合外內之道的理想人物，而踐行、而參透。只是在這人間親情面前，卻也是凡夫俗子一個，過不去的坎、轉不過的彎，抹不掉的愛、逝不去的殤。

蘇惠民拖着沉重的腳步爬上了樓梯，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當他換了拖鞋，半躺在沙發上的時候依舊氣喘吁吁，看看時間，已是午夜12點半。三公里的路走了一個多小時，又與陌生的父親耗費了一些時間，原來夜已經這麼深了。他想休息片刻再去洗漱睡覺，只是他左腳的膝關節一時劇烈地疼痛起來，他拚命用力咬緊牙根，強忍克制住自己，克服着這該死的疼痛。對於剛才與父親的碰面，他已無心無力再去回憶痛心入骨、破碎難堪的過往，此刻只想鎮住腿上難以言狀的疼痛。他左腳的膝關節大約在半年前因為受傷，前十字韌帶完全斷裂，不得不動了手術，如今可能是因為沒有完全康復，又或者是後遺症的原因，令他疼痛難當，十分痛苦。

約莫過了十分鐘，他放在茶台上的手機忽然響起鈴聲。這鈴聲不是鬧鐘鈴聲，不是平時的來電鈴聲，而是一個專屬鈴聲。從自己買這台手機以來，設置了此專屬鈴聲，自動響起此鈴聲還是頭一遭。此鈴聲正是自己為妻子小荷設置的專屬鈴聲。這麼晚了，是她打來的嗎？

蘇惠民強忍着疼痛，拿起手機定睛瞧了瞧屏幕，果然是妻子小荷的來電。瞧着手機，一時不知所措，這麼晚了，她是有急事找自己？還是有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此時鈴聲已持續響了有將近40秒，他彷彿仍沒有接聽電話的打算，依舊不知所措，還是愣得出神。如果接聽了，自己該從何說起？會不會說話結巴、詞不達意？在鈴聲將近50秒的時候，他忽然怔了怔，終於還是按下了手機的接聽鍵。

手機喇叭傳來聲音，是鄭秋娣的聲音：“你好，惠民！”

蘇惠民已不知多久沒有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是溫文柔和，是沁人心脾……

“惠民，你有在聽嗎？打擾到你了嗎？”

“小荷，我我、我在聽。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我在中午才看了你給我發的郵件……想着以往這個鐘點你可能還沒睡，所以打個電話給你。恭喜你的新店開張了，生意還可以吧？”

“生意可以，一個人還忙不過來，正準備請個人。”蘇惠民說著，有點試探性的想套話妻子。又想着，原來自己堅持了五年，每天早上給她發的郵件，重複說一句：“小荷，對不起，我錯了，請原諒我！”她應該都是有查收的，只是不曾回復自己而已。

“還可以就行，繼續堅持你的理想，追求你的理想，好好加油！”

蘇惠民原本想試探能不能與她複合，看她願不願意過來幫忙自己照看生意，卻忽然覺得這不大可能。她不知道自己受了重傷，不知道自己已戒了酒。沉重地對着手機說：“小荷，我錯了，請你原諒我好嗎？我已經打不了籃球了，也已經把酒戒掉了，我們重新在一起好嗎？”

“早點休息吧，生活要繼續，工作要認真，人生要往前看。我掛了啊！”

“小荷，不要這樣對我，我特別想見見笑笑……”蘇惠民對着手機不停地說著，而手機那頭已經掛掉了通話，只剩他獨自傷心自言自語、口齒凌亂。這一夜，他的左腿持續劇烈疼痛，徹心徹骨，難以克服；而他的心則是心如刀絞，肝腸寸斷，痛心疾首。曾經在籃球場上飛天遁地、叱吒風雲、豪情萬丈，如今卻滿身傷病、傷痕纍纍，落得銹跡斑斑、潦倒不堪。關於自己的親生女兒，則只是在她出生時見過一面，沒有在她身邊伴隨其成長，骨肉分離、暮暮朝朝、思念心切；對妻子則是斬不斷情絲難了，揮不去相思煎熬。

臨近天亮時，蘇惠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不過他頭上鬧鐘一響，就馬上強忍着疲累的身子翻身坐起，右手撓撓頭髮，雙手摸摸臉蛋，滿臉淡淡的鬍鬚，心中久久的嘆息。是的，生活總得繼續，工作總要認真，人生總要向前。所以他下定決心，不再庸人自擾、杞人憂天；人生無常，總有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唯有不忘初心，順其自然，隨風而去。籃球是他一生的追求，如今打不了籃球，只能繼續幹這一行周邊的產業，熱愛這一行、熟悉這一行、擅長這一行；既然妻子與自己在僵持煎熬歲月，還沒有對這婚姻快刀亂麻、切斷關係，那麼就有可能繼續牽手複合，只待歲月靜好，倦鳥歸巢。生活有望穿秋水的期待，也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他刮掉了哀愁的鬍子，清洗了滿臉的憂傷，換了一身乾淨整潔休閑的衣服，收拾了一下屋子，發送了一封郵件之後就關門出發上班。接受現實，坦然面對，心向陽光，心晴眼闊，一路生花。

不用幾天時間，他便聘請到了一個營業員。是他好友的表妹，中專還沒畢業，差一個月時間左右拿到畢業證，不過19歲而已。多了一個人手幫忙，他輕鬆了許多，往外拓展業務的時間寬鬆自如，有更多的閑余時間思考如何更好的發展業務。他那時候發送郵件是通過QQ郵箱發送，電腦普及不久，互聯網也才剛剛興起，多數人的聯絡方式都是以電話為主，而互聯網則更多為青年人才接觸、才用此來溝通人際關係。當他從中發現這批青年人漸漸戀上網上衝浪，從網上獲取信息、學習知識、進行工作、歡娛取樂、人際交往、職業選擇等等，那麼是不是可以利用這個媒介來充當一種宣傳廣告，或者成為網上商品賣家。而在其當下也逐漸有了一些購物網站，只是還沒流行網上購物。他覺得裏面能有一些商機，能搞一些動作出來，便在一些主流購物網站註冊帳號，成為了商家。

所以他在學校上課時，跟學生溝通交流，統計了喜歡上網或者申請了QQ帳號的人數，將他們一一登記起來，在課後逐個加為好友。接着朋友介紹朋友，圈子漸漸變得壯大。而有了這麼一個圈子，發送信息又這麼簡單，做自己商品的廣告宣傳就變得容易起來。並且買了一台高清數碼相機，給自己的商品拍照，逐個發送給潛在銷售對象；同時在QQ朋友圈商品上架；又將商品放到網上商鋪去銷售。雖然這樣子只是作為一種零售渠道，但訂單每天都在增多，積少成多、積沙成塔。這已經超越了其實體店每天的營業額，銷售翻番、利潤翻倍，令他喜出望外、倍感欣慰。

在六月底的時候，蘇惠民又摸索出了其它有用的東西。就是他偶爾舉辦的小型籃球訓練營，一直學員不多，效果不佳。並不是自己口碑不好，也不是宣傳面不夠，只是感覺始終突破不了瓶頸，收穫不了更好的效應。而在他外跑的這段時間，時不時會去拜訪一些教育培訓機構的負責人或者經理，與他們溝通交流，逐漸學習到一些新的知識，開闊了自己的眼界。自己的籃球圈子，一直介於成年人裏面，接觸練習籃球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學生居多，他們都即將成年，有自主選擇意識、有自己偶像追求、有自己活動圈子團體，開始信仰由人、獨立自主。所以從招收學員開始，這個訓練營的方向就已經一眼到頭，上限有限，難有未來。

蘇惠民開始琢磨學員對象群體的問題，應該是要怎樣的一個群體？回憶自己何時接觸籃球、迷上籃球、愛上籃球，不斷思考斟酌、堅持研究推敲，漸漸對學員群體有了一個大致的分類定性。在自己年紀尚幼時，是母親在自己生日時給自己買了一個籃球當作生日禮物，拍着拍着就莫名喜歡上了，脫不了手、極其愛慕，走路時帶着、吃飯時抱着、睡覺時摟着，一下子就成為了興趣愛好。那麼就是這個興趣愛好，與自己迷戀籃球就形成了一種關係、一種紐帶的強大關係。

興趣愛好是一個人追求目標的強大動力、探索冒險的極致體現。但是興趣愛好的形成，並非天生就有，往往需要外界的因素來促成或誘導。所以大多數的人興趣愛好不是被找出來的，而是被創造出來的。而這類人的興趣愛好被創造出來，就是他對此興趣愛好最初的啟蒙了解和先入為主的接觸。那麼這類人就應該是剛起步學習知識、認知事物的階段，就是幼兒園和小學生這類群體了。如果將目標定位於這個群體，則需要另外計謀划策，兼權熟計，更好地規劃將來。

他想着想着，後來又想到了一條私教的路子，就是一對一，或者一對二之類的私教，這是屬於一類高端客戶的服務。再又是想到，利用自己的圈子人脈，特訓一類有基礎的學員，帶他們去見識外面的世界，參加更多的比賽……

他反覆的琢磨着，彷彿思路越拓越寬、路子越來越多，恨不得馬上行動、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倒是他的門店生意不錯，網上又多發貨的訂單，只能暫時擱淺各類想法，過好此時當下，服務好現在的客戶。而為了生意，為了自由入貨和批發送貨，他在手頭充裕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全款入手買了一台國產七座的小四輪，落地不到十萬，空間寬敞、容量夠大、經濟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