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白雲邊·柳州的棺材·中
通常只有當成了自己人,才會介紹得如此簡單。
因為在白雲邊心裏:“他只是他,已經不需要任何身份,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
只要是自己喜歡,是這個人,如此就好。
商家二少此番來到郭來身前,本來就是為了在白雲邊面前露一手,滅一滅郭來的氣焰。
雖然“郭甜甜”看上去也實在沒有什麼氣焰。
“氣焰”只是在商家兄弟的眼裏。
卻見到郭來如此使槍夾棒嘲諷的言語。又見白雲邊與郭來神情親昵,當與他二人只是普普通通的認識。
商家二人年少氣盛,妒火橫燒。
這一口氣哪裏還能忍得住。
只見面色鐵青,站在前方的商大寶已搶身而出朝郭來沖了過去。
手起處只聽“嗆琅”的一聲響起處,商大寶手中長劍已然出鞘。
劍光很亮,很華麗,劍招也很華麗。
在白雲邊的驚呼聲中,商大寶手裏長劍己劃開藍天白雲下如鏡面般平滑的水面。水映碧光,長劍似一道白虹,刺向郭來咽喉。
劍快人狠,少年氣量雖小,劍卻不弱。性子雖急,招術卻不燥。
商大寶一劍使開,人便已是沉下心來。只見他腳下七星踏上,在手腕轉動間,如行雲流水般,剎那已刺出連綿七道寒芒。
海上升明月!
海面上初升的朝陽也很美,夏日裏的陽光很溫暖。七月的晨風,也很溫暖。
但即使這兩種溫暖都加起來,都無法驅散商大寶劍尖閃爍的七點寒光,也無法融化長劍氣勢洶洶帶出來的七道寒芒。
商大寶似是恨不得在白雲邊面前使出平生本領,立刻將郭來刺於劍下。
世家大族,成名並非偶然。而能夠放得出來行走江湖的弟子,總也是有一些本事。遊歷江湖,在人前才不至於丟了家族的臉。
況且是商大寶這樣的長門嫡子,更是柳州商家從小就重點培養的人才。
商小寶見大哥出手,劍勢如風,不由看了白雲邊一眼。對着劍光里的郭來笑道:“郭先生儘管放心去打,即便先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梁家也不會虧待了先生。”
“只因無論走到哪裏,我們都會帶着棺材。”他又補上一句。
世家子弟通常都很驕傲,柳州的棺材同樣也很有名。
郭來見劍到眼前,腳尖閃動,如蜻蜓點水般在淺水中連續倒退出七步。身形劃開水面,避過了迎面而來的綿綿七劍。
商大寶見刺出七劍落空,更是氣急。手腕轉動,轉身又是連環十四劍。
這十四劍已經是商家傳嫡之術,普通弟子見都不曾見過。
只見商大寶水臂不收,只手腕轉動,身形前行。整個人就像是一隻手,握着長劍的手。
這一式雖然還不能算是人劍合一,但卻也不遠了。
劍劍連環,一劍快似一劍,前劍末盡后劍已出,十四劍在朝陽晨光里,竟似連成了一條長長的白線。只在不絕於耳的“嗤嗤”破風聲里,綿綿刺向郭來。
面對繼續追殺而來的連綿劍光,郭先生本來微笑着的臉,卻皺了皺眉:“若是換了一個不懂武功的尋常百姓,已然死在了他的手裏。”
郭來本來以為商大寶只是少年心性,好勝使氣。
待見他如此草菅人命,劍劍殺招。不由眼神一凜,殺心已起。
只見郭來突地疾伸出右手,食指中指搭起,啪的彈開,中指往梁大寶刺過來的長劍上彈去。
“錚”的一聲輕響,手指正彈在商大寶劍脊之上,一下將長劍連綿的白光打斷。
商大寶的劍法錯,但也只是不錯。
至少在郭來的眼裏是如此。
接着郭來轉過身形,不再去理會商大寶的長劍。足尖輕點水面,“燕子三抄水”,灰影起處,身形便往海灘遠處的山腳斷崖下飛掠過去。
商大寶見劍招被打斷,火氣已然上頭,竟是忘了去估算對手的武功。
只一彈指,就能打斷自己苦練十餘年劍招的武功。
他見郭來走,手裏劍花一挽,腳踩浪花,身體也如離弦之箭,朝着郭來追了過去。
他身後商小寶見狀,嘴角微微翹起,皺了皺眉頭。隨即也是急提腳步,跟隨商大寶,輕點水花向二人追過去。
只在轉眼之間,郭來與商家雙寶三人身形已繞過山腳斷崖,消失在碼頭眾人的眼裏。
白雲邊見三人向斷崖下而去,轉頭看向了碼頭上的幾張桌子,眉頭也似皺了皺。
兩三個起落過後,郭來見繞開了眾人,在崖前轉身而立,只待商大寶到來。
商大寶見郭來轉過身,身形也至。也不搭話,抬手劍起,剎那間朝郭來刺出七七四十九道寒芒。
四十九劍,迴風舞柳,如霧如電,只似一劍。
這已是十年之功,已是絕殺。
柳州商家的劍,遠處邊垂之地,少入中原,但也並不比任何門派的弱。
郭來見劍來,躍起身形,滑開腳步,海面漣漪起處,待要先避開這四十九道劍芒。
卻在此時,商小寶已飛身到梁大寶身後,手挽長劍,高聲叫道:“大哥,我來助你!”
郭來見商家兄弟要兩人同上,眉宇之間殺氣更甚,灰影連續閃動,眨眼已在鏡面般的海水裏掠至梁大寶身前。在劍影飛虹之間手掌抬起,只待揮出。
商大寶此時卻是皺起了眉頭,沒有看向郭來,而是向身後商小寶喝道:“滾!”
見他在此刻竟然還在分心二用,連郭來都微覺意外。
“此人不是實在太厲害,就是一個菜雞。”
但郭來卻沒有猜中。
在梁大寶話音未落時,郭來已聽到“砰”的一聲。卻是商大寶身後的商小寶已經揮出一掌。
這一掌,正拍在商大寶后心。
商大寶自然是措不及防,被掌力正中后心要害。掌力之下,他人已如斷線風箏飛了出七丈。“撲”地一聲,掉落在崖下海水裏。
郭來蓄掌末出,見此情形,卻是搞不清楚狀況。不由停下了身形,看向商小寶,收招而立。
卻見商小寶一掌過後,也是停下身來。右手挽起長劍,低頭看向自己剛剛將大哥拍得飛出的左掌,嘴角閃過一絲猙獰,微微冷笑。
他看着前方郭來不解的眼神:“你也許都猜錯了。”商小寶陰惻惻的笑道。
郭來看着他,卻不太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沒有說話。
“他的劍法並不是傳說中的那麼厲害,但卻也不是菜雞。”
“他之所以在跟你對決時會分心,只是因為他的習慣。”商小寶看着海面漂浮着的屍體,解釋說道。
“他自小就養成的習慣,對我的習慣。”商小寶又笑了笑,他笑得有些不太舒服,也有點不自然。
“高高在上,對我呼來喝去,目中無人。”
“欺負我的習慣!”他又接著說道。
“十幾年如一日,這樣的習慣,早已經融入到了身體的血液里。這樣的習慣,即使在對決生死時,見到了我,也無法控制。”
“所以,即使生死對決之際,他也會分心叱我。因為他沒有辦法去控制自己的情緒。”
“你自然不了解我為什麼要殺了自己的親大哥,但我卻可以告訴你。”商小寶說了很多,彷彿一個人自言自語般地又再說道。
“哦!”郭來冷冷看着他。
“對於在世家大族長大的孩子,大家都以為是自小養尊處優,驕縱輕狂。”商小寶似乎根本不在意郭來聽與不聽,自己又接著說下去。
“但養尊處優與驕縱跋扈,卻並不代表是傻子。其實,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的孩子,得到的鍛煉並不比在街頭打架鬥毆的混混少。”商小寶看了郭來一眼,又接著說道。
郭來還是沒有說話,繼續看着他。
“即便是傻子,也只會是在裝傻。因為在這種地方長大,危險反而會更多。”商小寶繼續說下去。
“這種地方”,自然不是指現在二人站在的沙灘,也不是指混戰的街頭。而是指他自小就生活在那裏的“世家大族”。
“也因為空間。”他依舊彷彿自言自語地看着自己的手,說道。
“空間?”郭來這時卻不太明白,問道。
“是的,空間。”商小寶說道。
“成長的空間,生存的空間,甚至是,活下去的空間。”商小寶看了看郭來。
“如果是在街頭長大的孩子,起點的確會低一些,但進一步的空間也會多一些,大一些。”
“而同樣的,他們退一步的空間會相應多一些,如果失敗,最多是可以不幹了。”
“而世家子弟不一樣。”他又說道。
“哦?怎麼個不一樣法?”郭來聽他說。
“我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自然起點就會高一點。起點高的話,日子自然也會過得好一些。”
“但也正因為起點高,前面的位置就會少一些。想要再進一步,上個位的話,就會遇上更多的困難。”
“因為世上所有的空間,都像一座山。通常都是越往高處,可以立足的地方就越小。”
“而頂點的位置並不多,會更少。也許只有一個,只能站得下一個人。”
“但這一個位置,不但能決定活在下面的人的喜怒哀樂,有些時候,甚至可以決定山下人的生死。”
“而我,又正好是庶出。”商小寶又接著說道,說到了重點。
人與人之間的命運絕對不會相同。-在出生的那一刻,命數基本已經註定,沒有辦法再去改變。
“所以,在世家大族,爭奪往往比街頭巷尾,市井小民更加殘酷,即使是親兄弟之間?”郭來問道。
“正如同紫禁皇城,無論多麼的壯麗華美。但那紅色的高牆和金黃色的琉璃瓦片,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皇城高牆裏面的人們,權力的巔峰,本來就是由鮮血和黃金堆砌出來。”
郭來看着沙灘上樑大寶的屍體,自己接下去說道。
這個道理,他也是知道的。
“是的,因為我們往往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這條路叫作權力。只要走上了這條路,就沒有了退路,即便是親兄弟。”商小寶說道。
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這樣,在看透了所有的複雜之後,就會變得很單純。
每一件事情,本來就很單純。
單純得不是黑,就是白。不是正面,就是反面。
想逃也逃不掉。
郭來聽完,靜靜地看着商小寶,眼神突然閃過一絲悲哀。
並不是對於商小寶的悲哀,也不是對於死亡的悲哀。而是對於活着的悲哀。
商小寶,並不由得郭來悲哀。並不是他做錯了什麼事,或者做了什麼事。
而是郭來之前根本就不認識他,也不可能去了解他。
對於一個不認識不了解的人。
旁人沒有資格去作任何評論,更何況要去評論的是這個人的對錯。
郭來一向是這樣認為。
這個“旁人,”自然也包括了郭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