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人,惡人,事與願違’
兩天時間就這麼過去了,李算睡得不好,吃得不香,不是因為擔憂張老師的‘王者歸來’,純粹是因為之前的生活習慣,上輩子沒自律,現在讓李算每天健身房,定點會周公,那純粹是折磨。
但是誰讓你上輩子猝死了呢?
邁着螃蟹步回到房間,二十五歲的李算正感受着難言的疼痛,三十分鐘的慢跑已讓他欲仙欲死。
爬到電腦前面刷新郵箱,新浪圖書編輯的效率是真要加強。
還沒人給他回信兒。
得簽約啊,不簽約就沒流量,沒流量就沒粉絲,沒粉絲,那還怎麼賣錢?
李算的耐心被這幫編輯折磨得一乾二淨。但轉念一想,這時候在網絡寫小說,發跡是小概率事件,編輯入職的時候,恐怕也不是奔着挖掘明日之星來的,大家都是混口飯吃,能在限定時間內給予回復,就該謝天謝地了。
登錄微博,看着寥寥的粉絲,剛破四位數的成績也不知道好是不好,把今天的稿子更新了,剛剛上傳這邊就來了私信。
這都守着呢?
是鐵韭……粉兒啊!
李算來了興趣,點開私信,然後眉頭緊皺。
這粉兒自稱是‘嘉行’項目部的,說是很喜歡李算的小說,想跟李算約個時間,坐在一起面談。
李算知道嘉行,但知道的是那個十年後,能位列華夏十大娛樂公司的嘉行,老闆娘揚冪正跟其他股東鬧矛盾,想要脫離公司,不再當帶新人出道的工具人。
可有小道消息卻說,這娘兒們錢賺多了得了失心瘋,要追求藝術了。
一個追求藝術的老闆是這行當的大忌,就像是張老師,嘴上說的是只談錢,不談藝術,可實際上還是跟着導演來拍了這戲。
再說,誰知道你究竟是哪個嘉行?
李算的回復很公式化,只是說自己喜歡寫作,但沒有合作的意圖,所以巴拉巴拉……回復之後,果斷拉黑。
新浪才是大腿,嘉行?你可算哪兒涼快哪兒獃著去吧!
李算焚香沐浴,靜待文聖附體,此時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起。
是鬧鈴。
張老師航班降落的鬧鈴。
沒過半小時,張老師的來電被李算接起,然後雙方都是沉默,電話里傳來的只有呼吸聲。
“見面談吧。”
“好。”
電話掛斷,李算長出了一口氣,只感覺到上輩子,第一次和姑娘坦誠相見時的些許緊張。
然後他果斷上了一趟廁所,釋放的時候還想着,這事兒,該講點什麼說詞啊。
……
《別了,拉斯維加斯!》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是個讓編劇、導演熬干心血,讓製片人、出品人、投資人集體罵娘,然後凝聚了所有人心血,最後還是沒播的故事。
娛樂這行當,大部分都信命,求神拜佛,也不管有用沒用。李算是個無神論者,所以上輩子作惡的時候,絲毫不擔心報應。
至於這輩子嗎,他覺得自己好歹重生了,可以是懷疑論者,畢竟死過一次,心胸得開闊了些。
對着窗口‘虔誠’三拜,李算果斷出發,到張老師房門口的時候,記憶洶湧而來。
在這個時間點上,他跟張老師剛剛合作了一部戲,互相還不了解,但李算喜歡聽張老師念劇本,因為有本事的編劇能把劇本念‘活’過來,筆下的人物,能在李算的腦海里栩栩如生。
李算還喜歡給張老師打字,就是給筆電連一台投影儀,張老師說一句,他就打一句。
第一次給張老師打字的時候,聽着張老師的台詞,李算有了那種雞皮疙瘩掉一地的感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所以因為呼吸的聲音太大,被趕了出來。
李算還能回憶起那種感覺,張老師說,這是藝術的魅力。
李算敲響了門,然後聽到張老師的聲音。
“進來吧。”
李算推門而入。
張老師住的跟李算一樣,也是不過二十平的標間,不過這房間經過特意挑選,窗外是主幹道的車水馬龍。
每到晚上,關上燈,難看到遠處街道的車流,那一盞一盞的紅色尾燈在道路盡頭消失,再看到投影中的文字一個一個地增加,就像是進入了稻盛和夫所說的‘心流’。
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淌,只在戲劇的世界中體會那一呼一吸。
“張老師。”
李算看向在窗邊落座的女人,長相一般般,身材一般般,但胸前是罪惡滔天,才華是呼之欲出。
張老師看着李算,半天沒吭聲,讓人在意的沉默持續着,直到張老師喝了一口咖啡,打破了沉默。
“李老師,不用那麼客氣。”
李老師?
這個稱呼叫李算皺起眉頭,原因無他,在和張老師進行藝術創作的日子裏,他們倆不知道搶了多少編劇老師,磨走了多少責編老師,弄瘋了多少顧問老師,反正在他們眼裏,一切阻礙他們創作的敵人,都被叫做老師。
然後李算的心裏有點小激動,細算起來,他跟張老師,也有八年沒見了……所以她從沒聽張老師,叫過他這句老師。
跟玖哥那種生意人/製片人,李算只需要聊操作的具體流程。
跟張老師這種編劇/文藝工作者……藝術家,他只能聊編劇、藝術、人文等等。
“張老師,這個戲的導向問題,您真看不出來嗎?”
張老師迴避提問,只是說。
“是,玖哥都跟我說了,所以我想問問你,咱們這戲到底有什麼問題,或者說,您是覺得給您少了?”
少是肯定少。
但娛樂圈最忌交淺言深,李算跟張老師之前只合作過一部戲,他也只不過是有些靈光的小助理,在這個戲上鬧出‘消極怠工’,‘越級上報’,‘擾亂軍心’的戲碼,也不怪張老師會有這麼大敵意。
李算看向屋中用來開會的白板,走過去,拿起水筆,看向張老師。
“我可以給您講講嗎?”
張老師點了點頭。
李算開始寫寫畫畫:“我們準備在華夏的傳媒平台上,面對華夏觀眾,講述一群美漂華人的故事。”
李算用水筆在白板上留下第一個標籤,‘美漂華人’。
“不同文化的碰撞啊,異國他鄉的情趣啊,不同地區的風土人情啊,這都是很好的點,但我們在根兒上要講述的,是一群華人移民到美國,追尋美國夢的故事!”
他又留下第二個標籤‘美國夢’。
“其實這也都沒什麼,可咱們的戲叫什麼,《別了,拉斯維加斯!》”
他在黑板上留下最後的標籤‘逃離賭城。’
“問題最表面的是這個,沒錯,我們故事中要宣揚的是‘逃離’,但張老師,咱們都是上過學的,您在我這個年紀,或者是就說現在,您還覺得學校里的東西有用嗎?”
張老師沒吭聲。
“我們現在就跟幼兒園的老師一樣,面對國內觀眾說,‘小朋友們,你們要學好啊,黃賭毒都不要碰。’
可問題他們是小朋友嗎?賭這事兒有輸有贏啊,我們選了一群美漂華人中的Loser,追尋美國夢不成去賭,賭輸了,放棄了,回國了,得虧咱們這戲就四十集,但凡多一集,讓他們在國內成功了,都是對國人的不尊重。
更何況,咱們說的還是‘逃離’嗎?是打輸了,然後撤離吧。”
張老師的眉頭微皺了下。
李算接着指向‘賭城’。
“賭博這個題材很好,見人心也見人性,可您仔細想想,我們故事的男主人公在賭桌上贏過吧?
是,後來他又輸了,因為久賭必輸。
可每個上賭桌的人,是不是都抱着一個贏了就走的念頭?我們國家禁賭這麼多年,為什麼這些有錢的,沒錢的,寧可跑到國外也要去賭?
因為他們總有一個念頭,萬一贏了呢?
我們通過這個戲,期望我們的觀眾看到主人公,覺得美國那地方不好不能去,覺得賭場是龍潭虎穴見了要繞道走。
可實際上,我們寫得是什麼呢?我們在寫美國就是一個大賭場,只要你進了賭場,你就有機會贏,只要你跑的快,你就能把成功帶出來。”
張老師已經皺緊眉頭,她看着李算留在白板上的三個標籤,腦子飛速旋轉。
是的,李算只是把張老師感覺到的那些不靠譜,組合了起來,變成了能說出來的,人人都能聽懂的話。
李算看火候差不多了,做結案陳詞:“張老師,這個戲播不了的表層次原因,就是這個,還有深層次原因,咱還聊嗎?”
張老師有些恍惚。
因為12年,對於編劇來說,是個特別好的時候。
只要這部戲成了,她就可以靠着一個大綱拿到50%的稿酬,靠着能說會道,就能拿下編劇合同,寫得不好也不要緊,只要在合同上加入一些小條款,就能明目張胆的靠名氣變現,也就是坑蒙拐騙。
這年月,頭部編劇一年時間通常能接五到六個活,甲方好說話的,直接扔小孩兒……也就是李算這般弟子輩寫出來的稿子交上去,至於那些不好說話的,只要再拖個一兩年,就會自認倒霉。
可是類似張老師這類的腰部編劇卻不行,她必須寫好《別》,必須把《別》寫的特別好,因為那樣,她面前就是一條康庄大道。
李算看着張老師的表情,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啊,從來都能把當世楷模變成婊-子盪-婦,更何況藝術家呢?
拿定主意的張老師看向李算,完全不顧自己的表情,已像是自己筆下描寫的賭徒。
“李老師,我沒得罪過你吧?”
“張老師您多慮了,我就是隨便一說,您要有更好的辦法,您就再使使勁兒,我呢,也只是因為身為編劇,所以不想咱們出了力,還吃虧。”
“您是想要署名?”
這是談條件了。
李算說:“張老師,我最近感覺身體有些不好,可能寫不了了,您看看,是不是幫我把合同撕了?當然,我沒錢賠給您。”
張老師聽到這話一愣,好像此時才想起來李算的身份,對方不是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編劇老師,而是隨處都有的編劇助理。
不過,張老師從不得意忘形,畢竟李算是能見到楊導的,楊導雖然不是什麼電影大導演,但也是拿到過華表和白玉蘭的最佳導演,在電視劇領域,也算是一把手了。
她說:“當然,身體問題嘛,大家都一樣。合同的事兒你不用擔心,我再幫您報張返程的機票?”
“那就最好了,您看看是不是住宿……您就當我沒說。”
貪得無厭是李算的小毛病,後來他就靠着這多撈一點是一點的小毛病,混了一輛五十多萬的進口車。
張老師臉上笑意更濃了,她拿起咖啡剛要喝一口,卻突然單手捂住肚子,面色痛苦,甚至說不出話。
李算一看她這樣,就知道該幹嘛了。
都是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