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刺
忽見眾賓客先後離坐起立,廳堂內氣氛瞬間又熱烈起來。廳內款步走來一位矍鑠老者,頻頻點頭致意,此人便是穆懷義。穆懷義雙手端一大海碗酒,朗聲道:“老朽何德何能,讓眾英雄這般抬愛。老朽不甚感激,先幹了此碗酒。”說完一揚脖子而盡,豪情不減當年。
穆老英雄飲罷,神色莊重又道:“諸位,眼下瓦剌屢進犯我大明,掠我城池,殺我百姓;近來又有天星邪教蠱惑人心,禍亂北方;聽說南方也興起什麼青蓮會,同樣也是邪門歪道,滋擾百姓。如此內憂外患,我輩武林中人豈能坐視不理?此番把眾位英雄聚攏一起,為的是讓大伙兒多認識親近一番,大家擰成一股繩子,齊心協力為武林造福,為我大明百姓造福。老朽誠望諸位能崇德尚武,主持公道,弘揚正義,才不枉我等英雄俠義之名。”眾英雄聽后,無不慷慨激昂稱是。
宮玉成一直琢磨游姓老翁,覺得此人決非善類,此番出現在穆家壽筵上,十之八九要生事端。宮玉成想起在羅家後院游姓老翁與青衣人的對話情形,他受青衣人囑託要去刺殺某人,莫非要在此地動手?他發覺游姓老翁雖然目光遊離不定,但一直未離開的人竟然是郭總兵。剎那間,內心電光火石般閃出一個念頭——他要刺殺郭總兵!就在這時,只見游姓老翁手舉酒杯往郭登走去。宮玉成暗道:“不好!他要行兇!”他來不及多想,便用盡全力大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群雄正酣暢淋漓時,突然聽到這麼一句,不禁愕然,紛紛起立察看,有人甚至亮出了兵刃。大堂內約有上千人,目光齊刷刷皆投向後角落。后角座位旁站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稚氣未脫,衣衫不整,喊話的正是他。眾人不以為意,以為他在搞惡作劇,就松馳下來。有人道:“這是誰家孩子?好沒些教養,胡言亂語成何體統!”有人道:“今晚誰他娘的敢在穆家鬧事,那就是和大半個武林作對,簡直就是找死!”
老叫花摸索着拉住玉成的手,想拉他坐下,邊說:“成哥兒,趕緊坐下,不要莽撞,莫惹事嘛!”因宮玉成是錢氏兄弟帶來的,故而他們覺得既尷尬又惱怒。宮玉成掙開老叫花的手,快步走至游姓老翁旁,指着他大聲喊:“就是他!他要行刺郭總兵,我親耳聽到的!”眾人見宮玉成神態凜然果決,似乎不像開玩笑,有些半信半疑了。
游姓老翁看到這少年正是前日在采涼山上頂撞自己的人,心中大怒,但臉上卻是笑眯眯的,道:“這位小友,老夫與你素不相識,可不要胡言亂語。”宮玉成道:“好大的忘性!采涼山上我們首次相遇,你不但辱罵辛先生,還想動手打人。這個辛先生可以作證。”辛思進走到宮玉成身旁,對眾人道:“然也,然也,確實如此。”游姓老翁道:“那日開個玩笑罷了。再者即便如此,也不能憑空誣陷老夫要行刺殺人哪!”說著打了個哈哈,對眾人道:“各位英雄,老夫來此,誠心為穆老英雄祝壽,絕無他意。這位小友信口雌黃,萬萬不可信也,權當開玩笑吧。”
宮玉成分辨道:“昨夜我在······”他正要說出羅家後院,感覺似有不妥,忙改口道:“我親耳聽得你與身穿青衣的人對話。他稱你為‘遊仙翁’,你稱他為‘知院大人’。”眾人均想:“原來這老翁姓游,只不知被稱‘知院大人’的又是何人?此人真要行刺郭大人嗎?”群雄皆疑問重重,只等下文。
穆國英仔細打量了二人一番,
道:“今晚來得都是穆家的貴客,請大家稍安勿躁。剛才聽得這位小兄弟言之鑿鑿,且不論這到底是真是假,不妨先請他講完再作理論。”宮玉成道:“好啊,他二人的對話,我給大家學學。”眾人見他年紀雖小,卻聰穎過人,膽大又不怯生,對他漸生好感。
宮玉成記性極好,難得的是他將說話者模仿地惟妙惟肖。他指着游姓老翁道:“他是這樣說的,‘大人放心,等時機到了,老夫好歹結果他性命’。”他講到這裏,故意看了一眼游姓老翁。那老翁臉上笑容已經僵住,一雙冷眼盯着他看。宮玉成大聲道:“下面是青衣人的說話,請大家聽仔細了。”他刻意頓了一頓,然後模仿道:“大元天兵連攻大同六次不下,全憑此人統領之功。若仙翁真能除掉此敵,那可是奇功一件。他日我天兵長驅直入,重占漢人江山,再論功行賞,仙翁將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段話很長,難為他竟原原本本地說出。
此時群雄已然明白,這少年所說的青衣人就是瓦剌首領阿剌知院。此人在瓦剌身居要職,極有軍事才能,曾多次帶兵攻掠大明邊境。這游姓老翁若真是刺客,他要行刺的人絕對就是郭總兵!當下眾人將游姓老翁團團圍住,早有幾名護衛護守郭登身旁,以防不測。廳內氣氛一下緊張起來。
游姓老翁眼見郭登已有防備,知道絕無下手的機會。對宮玉成恨得咬牙切齒,大罵道:“小雜種,你一再與我做對,壞我好事。老夫先斃了你再說!”話音未落,便使出右掌向宮玉成拍去。辛思進就在宮玉成身邊,見那老翁的手掌顏色青紫,掌心更為烏黑;掌風夾着一股腥臭,竟似排山倒海地湧來。辛思進大呼一聲:“掌上有毒!”急上前一大步,擋在宮玉成前面,急使鐵扇向游姓老翁掌心戳去。
那老翁見狀急忙收掌,以左腳為軸,自左向右急速轉身,倏忽間繞過辛思進,轉到宮玉成背後,當下揮出左掌向其後背拍去。眼見宮玉成難逃一劫,眾人禁不止驚呼:“住手!”“莫傷孩子!”只是游姓老翁身手極快,眾人根本來不及施救,隻眼睜睜看他一掌拍向那少年。宮玉成左肩重重挨了一下,嘴裏湧上一大口甜甜鹹鹹的東西,兩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游姓老翁怯於廳內高手眾多,自知不是對手,便擄起宮玉成做人質,向外疾沖而去。後排坐着多是武功尋常之人。有幾人搶上去阻攔,被游姓老翁揮掌擊飛。其餘人都忌憚他的毒掌,哪裏再敢挺身而上。那老翁在群雄的眼皮底下逃出了廳外。
驀地飛出一條身影,迅疾如閃電一般,穿門而出,爾後雙足一點,身子驟然躍起丈許,翻身落在游姓老翁面前。眾人這才看清,正是赫連橫空!赫連橫空喝道:“無恥小人,放了那孩子!”游姓老翁急於逃走,揮掌猛攻。赫連橫空也不躲避,伸掌便接,這一接掌對掌硬碰硬,似有千鈞力道,只聽“嘭”的一聲巨響,如同石破天驚。二人各自“登登登”地倒退了幾步,這才站定。群雄無不震驚。果然高手對決,讓人大開眼界!眾人無不暗嘆:“‘北三豪,立馬橫刀’,果然不同凡響!可這老傢伙又是哪裏冒出來,竟然也這般厲害。”
這時,又一人欺身而上,手中寶劍翻飛,劍花挽出如同青蓮朵朵,讓人眼花繚亂。游姓老翁因對掌大傷元氣,又因宮玉成之故行動所限,已經左支右絀。頃刻間,腿和胳膊已被刺中。那老翁喝道:“小畜生還給你!”說著用力一擲,宮玉成像紙片一般飛出,岑卧嵐也顧不得其它,將宮玉成輕輕接住。那老翁趁機躍上屋頂,奚落道:“中原的武林高手不過如此!今日我梅竹翁領教啦,改日再來取爾等狗命,後會有期!”說罷兔起鶻落,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幕中,隱約傳來一陣“桀桀”怪笑。
宮玉成躺在岑卧嵐懷裏,臉色蒼白,牙關緊閉,氣息微弱,顯然傷得十分厲害。柔溪在一旁直抹眼淚,老叫花不住搖頭哀嘆。辛思進將他衣衫除去,只見左肩上赫然有一個紫黑的掌印,掌印正中幽幽泛綠。花架門掌門燕虹飛驚道:“五毒奪命掌!”眾人聽了無不感到吃驚。
江湖傳聞,“五毒奪命掌”乃西域的霸道功夫,據說此掌異常陰毒,威力無比,中掌者若無獨門救治之法,鮮有活命者,故掌名中有“奪命”二字。練習者需常內服由西域烏頭草、一品紅、鶴頂紅、孔雀膽、斷腸草製成的五毒散,然後使用內力行散消化;兼外用蛇、蠍、蟾酥、蜈蚣、蜂這五毒淬鍊肉掌。如此內外兼修,長此以往,才得以練成。因練習者要經歷極大苦痛,必須有超強的毅力和忍耐力,所以練成者寥寥無幾。
赫連橫空心下大驚,舉手一看,端的已經變黑。急忙盤腿打坐,運功逼毒。不多時,手掌冒出騰騰熱氣,黑水逐漸滲出。穆國英道:“此人自稱梅竹翁,究竟是什麼來歷?”因為梅竹翁很少在江湖上行走,知道他名號的人竟寥寥無幾。燕虹飛道:“此人名叫游望池,久居天山瑤池之邊,練得一身奇異功夫。他品行卑劣,為人陰毒,卻自詡有梅竹清雅高潔之品質,故自號‘梅竹翁’。此人一直遠在漠北,燕某也是在二十年前與他見過一面,聽說投靠了瓦剌,號稱瓦剌第一高手。”
郭登、穆懷義等人都圍在宮玉成身旁,見情況不妙,皆憂心忡忡。岑卧嵐焦急道:“燕掌門可有法子施救?”燕虹飛道:“若是尋常之毒,用內力將毒逼出即可。這五毒奪命掌乃番邦外域的功夫,不知是否可行,燕某姑且一試。”
他命人將宮玉成扶起,褪去衣衫。然後,用左手食指摁住其神厥穴,用右手食指按住其後背的命門穴,便發內力催入宮玉成體內。神厥穴即臍中,為人任脈的要穴,屬陰穴;命門穴是督脈的要穴,屬陽穴。二穴前後位置對應且相連,陰陽和合,合成水火二宮,為人體生息運轉之根本。
不料他剛發力便急忙停手,大為疑惑道:“奇怪!我發力時,他體內有一道真氣逆向而動,甚為猛烈。老夫從未見過這般怪事。”宮玉成牙齒扣得“咔咔”作響,顯然異常痛苦。岑卧嵐驚道:“不好,快看他的毒傷!”眾人一看,只見宮玉成肩上黑印已擴大很多,擴大的印記依然紫黑如初。顯然是在燕虹飛發力下,劇毒擴散得更快。群雄大為驚愕,紛紛獻策,竟無一個周全之法。只因從未見過這等毒傷,皆不敢貿然動手施救。郭登傷感道:“這位小兄弟之傷因老夫而起,萬一有什麼不測,叫老夫如何心安!懇請諸位務必全力救治則個。”
不久,赫連橫空已將毒逼盡,恢復如初。錢石火指着赫連橫空,道:“同樣是中了毒,為啥他就可以用功逼出來,而這小兄弟就不行?”燕虹飛道:“五毒奪命掌毒之奪命,終究靠的是內力。發掌時以內力催毒,若對手功力不足以抵擋,毒便隨罡氣深入體內,如此就會中毒。赫連大俠功力深厚,適才對掌不過是掌面染毒,所以無大礙了。這位小兄弟毫無內力,劇毒已透體進入經脈之中,若不趕快想法子救治,恐怕會……”錢石火大罵道:“他娘的梅竹翁,真該遭豬瘟去見閻王!”一時眾人無計可施。
五台派掌門白慕禪忽道:“鄙人識得一人,若他肯出手醫治,或許有十之七八的治癒可能。”郭登忙道:“此人是誰?他住何處?趕緊請他前來。”岑卧嵐道:“白掌門說的可是‘百醫聖手’逄無傷?”白慕禪點頭道:“正是此人。他精通醫道,尤善於解毒,必定有辦法。”眾人一聽,都大為高興。白慕禪卻躊躇道:“話雖如此,只怕難以請動此人。這人常居管涔山幽谷中,性情孤僻乖戾,從未出谷一步。據說他有‘三不醫’。”
郭登奇道:“哪三不醫?”白慕禪道:“一是非出身名門者不醫,二是無巨資酬謝者不醫。關鍵是第三條,非天賜機緣者不醫。”穆國英道:“這作何解釋?”白慕禪道:“他以為生老病死傷皆為冥冥註定,若貿然干預,將會違背天理行常,當事人必損陰折壽。故必先佔卜而後動。”錢石火惱怒道:“原來神醫不但勢利,還財迷,更加不通情理。”眾人都覺得此人話糙理不糙,逄無傷定的規矩確實過分,讓人難以接受。
穆懷義道:“規矩雖多,也不是不可為。只要大家群策群力,總會有辦法的。”郭登略思索后,便鄭重道:“眾位英雄,這位小兄弟是為了救老夫而受傷的。老夫欠他一條命。從今日起,老夫收他為義子。各位都可做個見證。”眾人聽了,無不“嘖嘖”稱讚。個別人竟心生妒忌,暗道:“這小子真是撞了狗屎運,乞兒一躍變貴人。此番在天下英雄面前出盡了風頭。”
辛思進心下稍慰。見宮玉成依然昏迷不醒,便對郭登道:“這位小兄弟姓宮名玉成,老儒這裏先替他應了。他日等他醒后,再行跪拜之禮。”群雄這才知道,原來這無畏少年叫宮玉成。郭登黯然地點了點頭,轉身對岑卧嵐道:“岑莊主,老夫有一事相求,還望岑莊主應允。”岑卧嵐忙恭謙道:“可折煞在下了。郭大人有事吩咐即可,岑某當義不容辭。”郭登道:“岑莊主仁德俠義,名滿天下,老夫懇求岑莊主收這位小兄弟為徒,還望岑莊主看老夫的薄面。”赫連橫空聽得郭登如此推崇岑卧嵐,臉上有不服之色。
岑卧嵐見狀,忙道:“赫連兄武功蓋世,威名遠揚,遠在岑某之上。能拜在赫連兄門下是最妥貼不過了。”赫連橫空道:“岑莊主取笑了。郭大人此舉也是為了救人,岑莊主切莫再推辭了。”他言下之意是論名聲你岑卧嵐未必強於我赫連橫空。岑卧嵐又欲推辭,眾人都勸道:“救人要緊,岑莊主不要再推辭。”岑卧嵐也只好作罷,便答應收宮玉成為徒。郭登道:“眾英雄做個見證,他既是老夫的義子,又是岑莊主的徒兒,可算是出身名門了?”眾人紛紛道:“這個自然。這位宮小弟可謂因禍得福,定會無恙的。”
郭登道:“這第一條已然滿足。老夫為官多年,些許積蓄還是有的,即使讓老夫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老夫先籌黃金一百兩,作為定金,其餘另作安排,這第二條也能滿足。至於第三條嘛,見了神醫再作計議,全看這小子的造化啦。老夫軍務繁冗,着實抽不開身,懇請幾位英雄代勞去一趟,務必救得他的性命。”
岑卧嵐道:“在下既收他為徒,理當送他前往,只是要勞煩白掌門代為引薦了。”白慕禪忙道:“區區小事,白某樂於效勞。”燕虹飛、周淦二人返家順途,正好做個人情,故也表示願往。錢氏兄弟也極力要求一同前往,並言人多勢眾,好歹能勸逄神醫出手醫治。赫連橫空卻不置可否。其他人也紛紛表示願意前往。
穆懷義道:“既然如此,便由岑莊主夫婦、白燕二掌門、周總鏢頭、錢家兄弟七人護送前去,保證萬無一失!”郭登點頭道:“幾位準備幾時上路?”岑卧嵐道:“事不宜遲,這就出發。”不一會兒,郭府派人送來百兩黃金。岑卧嵐幾人稍作收拾,便向群雄辭行。穆國英道:“且慢!”說著便拿出一個小瓷瓶,對岑卧嵐道:“我這裏有幾粒‘蓮芝續命丸’,最適宜危急時服用,每日一粒,可保三五日性命。”岑卧嵐小心接過,立刻給宮玉成服食一粒,幾人便上了路。
其時已近子夜,紅燭將殘,夜已闌珊,廳堂內懸挂着巨大的“壽”字被跳動的燭火映得時明時暗。本來喜氣洋洋的場面,竟讓梅竹翁一人攪和了,他非但打傷了人,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全身而退,想來着實窩囊。群雄無不覺得掃興。相繼告辭,紛紛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