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新星篇完)
痛、
痛、
痛、
劇烈的疼痛遍及全身，脊柱像是山路十八彎那樣折裂扭曲，不可忽視的重創壓在如此嬌弱的少女身上，讓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要是能保持同步狀態的話，想必這樣的創傷幾分鐘就能復原了吧，可是阿爾卡納完全陷入了沉睡，怎麼樣都叫不醒，因為它輸了，徹徹底底地輸給了那個人類
身體上的創傷遲早都能治癒，但心靈上的也許沒這麼簡單，恐怕它一輩子都不敢在那個男人面前放肆了。
好在聖骸的恆久治癒還能夠正常運轉，樂觀估計幾個小時就能恢復如初，但是身體像是壞掉的爐膛，散發的熱量實在是居高不下
神經末梢就快要熔斷了那樣，不斷地發出警告，失去控制的電荷在脊柱上橫衝直撞，不斷迸射出灼熱的火花。
要是乾脆一點昏死過去倒還好，不上不下的痛感實在是讓她難以適應，有那麼一刻莫娜覺得這副軀體彷彿不屬於自己，想放開意識，但纏繞着的痛楚還是把她帶回到支離破碎的現實。
從喉嚨里呼出的氣息是多麼的微弱，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
“莫娜姐，呼——已經沒事了”
比洞窟還要深邃想夜晚，泥濘不堪的道路像是暗海中修築的棧道，遠離了人的喧鬧，彷彿回到了過去的鄉間，看不到盡頭的夜路還在延續。
在這樣的寧靜中，引魂燈那般慘白的月光指引下，少年仰起頭，摸索着方位。
“托雷納……嗎？”
原勉強能感受到身體的顛簸，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正有氣無力地搭在他的肩上，不堪之下意識到原來自己正被他背着走在再熟悉也不過的道路上。
自己所維持的體溫來源於托雷納的制服，少年略感不適地喘着粗氣，手臂和脖子都冷得發硬，而他只是默不作聲地在寒夜中艱難前進。
羅姆威爾的冬夜是能殺人了，這句話可不是在說笑。
把生命的重量壓迫在這樣的少年身上，莫娜的內心訴說著愧疚，想拽着他的衣襟，甩開這份情緒，最後卻是無可奈何地手指微顫。
“在，莫娜姐……你受傷了，別勉強自己”
才回想起來，曾幾何時可是自己一再強調他不要勉強，現在居然輪到自己被教育了嗎……
「我沒事，放我、下來」這樣的話明明已經呼之欲出了，未能想到被搶先看破了，只得不甘心地將這份感情按耐下去。
“抱歉，本想着開車載你回去的，可是原本停在這裏的瑪莎拉蒂好像已經壞掉了，這種時間，也叫不到出租車……夜路也不太好走，讓你顛簸了……非常抱歉——”
少年用平靜的語氣闡述起事情的經過，平靜到不像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樣，絲毫沒有提及自己的狀況。
“感覺這才是你啊——”
難以察覺的低吟，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托雷納只感受到耳畔吹過的一縷清風，給凍到發紫的耳朵帶來了一絲暖意。
片刻寧靜之下，莫娜似乎忘記了作痛的傷口，進而產生了一種錯覺。
暗海突然變得開闊明朗，此刻彷彿自己正置身於一片平靜的海面上，白色的帆船，褐色的桅杆，隨着海浪的起伏肆意漂泊，漂浮蕩漾，隨波逐流，但有着莫名的舒適感。
乘着海浪彷彿可以前往世界的任何角落，哪怕到天涯海角都沒有關係，因為自己正是大海的一部分。
為什麼能看到這樣的場景呢，
莫娜不禁聯繫到這會不會是臨死前的走馬燈，它足夠美好，美好到忍不住想回首悼念些什麼，儘管那裏什麼都沒有。
放鬆身體，纖弱的手臂恰好垂落在托雷納的胸前，隔着單薄的襯衣，便能感受到，像秒針那般撞擊胸膛催促着時間流逝，卻比屋內的暖爐還要熾熱的，是他那顆比誰都要赤誠的內心啊。
少年依舊埋着頭不知疲倦地前進，考慮到她的狀況又刻意放緩了腳步。
正趴在托雷納背上的莫娜，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為什麼自己能夠這樣心安理得地享受照顧呢。
想讓他停下腳步，可是怎麼也開不了口，咽下這些話語，這比身上的苦痛還要難受萬分。
“為什麼？離開現場的話，就拿不到報酬了啊……”
終究還是把自己的疑惑給擠了出來，本想着挺起身子再問，如此簡單的動作現在還是有些太過勉強了，多餘的動作只會突顯自己的蒼白。
“什麼為什麼？救一個人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況且莫娜姐你又不是別人……要是你什麼三長兩短，這錢我拿着也不踏實。要我放任你的生死於不顧，我寧可去死……”
他低下頭，用着像是責備的語氣，與其這麼說，他更像是在詛咒着自己。
這一路上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髒話來唾棄自己，全部都源自於對自我的厭惡，如果還有後半輩子的話，那大概比前半輩子加起來的還要多吧，托雷納就是這樣的懊惱
自認為已經萬事大吉，可以小憩一會兒，便把所有的事情都丟給了莫娜。
可是醒來的時候更為絕望的現實籠罩了內心，遠比自己的傷勢更為嚴重的莫娜，側躺在邊上，吃下毒蘋果的公主都及不上她的凄美。
短短几刻鐘的時間就發展成了這種態勢，沒有確認清楚，這一定是自己的疏忽，於是一股腦地把責任全抗在了自己身上。
他明白自己的無能，能夠做到的事情少之又少。
治療傷勢確實不是一個騎士該有的職能，但前提是得履行完自己守護他人的使命啊，他連第一步都沒有做到，怎麼能輕易地原諒自己呢？
同樣的現實再一次的襲來，自己依舊是一副無能無力的姿態，他比任何都不想承認這點。
但是幼稚必須摒棄，無能必須承認，這便是他最直接最淺顯的認知。
“你啊——……”
呢喃的聲音，提不起力氣。
其實莫娜在問的時候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確認，托雷納一直都是這樣的人，自己所熟知的弟弟，從未改變。
為了讓事情變得更好，為了不留遺憾的明天，而將自己的愚執貫徹到底。
“我啊——從來都沒有做過可以引以為傲的事情，只有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做對了……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我一定會變成不屬於我的存在……”
措不及防的回首，這世間恐怕沒有比這更加溫柔的偷襲了，比無垢的新雪還要純粹，比冬日的暖陽更為明耀，只想告知她歲月靜好的笑靨浮現在他那不勝寒意的面孔
該慶幸他不是神話故事裏的俄耳浦斯，不會因為這樣貿然的舉動而痛失所愛。因為愛並不是虛無的，托雷納真真切切地確認到了，它走出地獄，回到人間，她的身心皆在，這比任何的金銀財寶都要可貴。
“——……”
莫娜放下了沉重的包袱，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此刻卻是前所未有的滿足。
正因為是血脈相連的姐弟，才能清醒地認知對方。
就算自己不在身邊，想必他也能信步昂首地前進下去，更何況現在自己已經成為了他的累贅。
那不過是自私的情願，過去不顧及形象也要維持的姐弟關係，再回到他的身邊的時候，發現自己才是最多余的存在，該怎麼樣坦言身份呢？
思維開始空轉，斡旋在心中的疑慮終究沒有答案——
想到這裏她的心臟猛然一顫，她終於意識到，名為葛蕾賽爾?梵希的存在，已經失去了意義，那個疼愛着弟弟，替他打抱不平的姐姐已經成為了他身邊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麼要怎麼回歸呢？霎時間，莫娜心中閃過無數的念頭，此刻畫面終於定格了下來，只要能夠認真到不惜犧牲自我，成為那崇高理想的活祭，只有這樣才能得到他的認可吧，
她在這一刻下定了決心，用最理想的方式，填充這失去的時間，讓自己永遠地留在他的心中，真是自私到無可救藥的姐姐啊——
“一半多的路途已經過去了，應該快到了……”
托雷納想着趕緊到達目的地，不斷地加緊腳步，
莫娜則想着怎麼樣才能讓時光慢下來呢，二者的願景形成了美妙的背反，但是夜路還在延續。
為什麼呢？莫娜明白，留給兩個人的時間不多了，現在它也在無聲無息地流逝着。
「黃金主君」的力量已經覺醒了，昆恩將一切都看在眼裏。
通往絕望的倒計時此刻已然開始，就算他不出手，卡利斯氏也絕不可能袖手旁觀。
以監視者和保護者的身份靠近托雷納，只要血統沒有完成覺醒，這樣的日常就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偏偏是在今天完成了活化……
失而復得的喜悅，早已被這份絕望給衝散，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抱有任何的希冀，保護弟弟是作為姐姐的職責，可是她什麼都做不到，
是時候該拋棄尊嚴，告訴他真相，然後一起逃離這個是非之地。這樣的想法太過天真，可至少能夠保全性命。
“托雷納，我——”
“莫娜姐，我說啊，我之前一直覺得都市的星辰非常的遙遠……今天還真是晴朗啊，我覺得它好像離我又近了一些啊！”
回過神才注意到他過於燦爛的笑容，耀眼得無法直視。
這句話更像是訴說著他自己的心境，萬里無雲的夜空被揮灑而下的繁星漸漸填滿，可映入他眼中的卻是自己那不堪的愁容。
這世界寧靜得就彷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時間開始變得空洞，莫娜的思緒和他的腳步一起停滯了下來，越是這樣她越是忍不住去追憶往昔……
“恭喜啊——你已經是一位出色的一級執行人了，接下來就該去追逐世界之星了對吧？”
不知何時，曾經仰望星夜，說著可以替她摘下星辰的少年，不顧他人的嘲弄，即便迷惘，也依舊堅定不移地走上了逐星之路。
他真的長大了——
托雷納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把所有的心事都無遮攔地寫在臉上。
因為這樣的舉動就忍不住想向他傾訴一切，就這樣貪戀着他的一切，實在是不夠格啊——
作為姐姐最大的心愿便是他能夠幸福地度過餘生，逃避現實，絕對不是他理想中的姿態，葛蕾賽爾也會因此而死去，莫娜也永遠都追不上他的腳步，托雷納和他的理想也會被一起埋葬，最後什麼都不會留下……
那才是真正的死亡，真正的終焉，
比誰都了解自己的弟弟，他寧可簇擁着恆星的烈火焚燒致死，也不願去逃避自己的宿命。
如此拚命地活着，就是為了這極限的接觸，他絕不會後悔。那麼有什麼理由去置疑他呢？
因為是血濃於水的親人，靈魂一定是共享的吧，悲與喜註定是重疊的，這樣的話只要一個人能夠到達那裏就足夠了。
所以唯一要做地便是無條件的信任他，哪怕更快一步覆沒在這流火之中。
死滅的情感，像灰一樣燃燒殆盡，再也沒有了起伏，只剩下焚心的苛責。
心底的話語終究無法傳達，但是夜路還在延續……
“有你陪伴在身邊，真好——”
這是莫娜發自肺腑的感言，-
正因為是姐弟，才無法拋棄感情
正因為是姐弟，才註定無法相伴
正因為是姐弟，才必須承受痛苦
世界就是這麼的殘酷，不幸之人的怨嗟，依舊得不到任何眷顧，只得深藏自己的那份眷戀，愛慕即是最大的天譴……
沒有答案，沒有救贖，沒有彼端——
越是強烈是思慕，越是宛如詛咒那般割裂自我，越是像毒酒那般甘甜蝕骨。
“啊……是的，恭喜啊，莫娜姐，新年快樂，新的一年也請多關照啊！”
托雷納愣了一下，然後循着不知道哪個教堂傳來的午夜鐘聲，推導出了這個似是非是的答案——自認為滿意的答案，於是他滿臉喜悅地做出了回復。
無數的巧合與誤會編織出“正確”，這個世界也許就是這麼的微妙
“這樣……恩，原來如此，新年快樂！”
賦予節日意義的終究還是人，她堅信着新年存在的意義便是為了和重要的人一起憧憬，一起祈願，這是只屬於他們的節日。
少女不再迷惘，她敞開心扉，展顏一笑，收下了這份溫柔的祝福。
夜幕依舊凝重，身影交疊，這次不再孤獨——
但是夜路還在繼續，正因為相伴着彼此，它終於不再漫長……
街道不再彷徨，天空不再遙遠，夜空正向著地平線墜落，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上坡，卻勾起無限的遐想，眼中的一切都會隨着心情而發生變化，人類便是這般奇妙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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