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19號
“哎呀對不起啦,掃你們興啦,阿妙平時不這樣的啦!”
把阿妙送回家后,阿威滿面愁容,連連道歉,緊接着帶兩人來到城北拳市。
讀作拳市,看上去更像末世前常見的地下酒吧。入口杵着兩個高大威猛的檢票員,一人一票售價一顆d晶石,甭管來者何人必須憑票入場。
作為東道主,阿威花費整整三顆晶石,十分肉疼地買下三張票。
檢票員目光在祁越身上停留許久,像是忌憚什麼,特意粗聲粗氣地說了一聲:“別惹事,這有異能協會罩着!”言下之意是,敢在這兒搗亂的人,都會被協會拉黑。
然後才側身一步,讓他們通過。
長長的階梯通往地下,空氣里夾雜着爛肉、汗臭、嘔吐物氣息,充滿腥膻難聞的怪味兒。
猩紅的燈光一閃一閃,音響無處不在,背景樂放得格外大聲。
恍然間就像來到一間以搖滾迷亂為主題的livehouse,假如說中心公園是孩子們最喜歡的童話樂園,這麼這裏便是另一個世界,成年人盡情放縱、解壓卻又混亂血腥的世界。
順着人流擠進內場,憑藉幾分薄面,阿威在看台上找到空位,趕緊招呼兩位尊貴的客人來坐。
擂台上剛剛結束一場精彩的鬥爭。
望着滿地血漿,有人賺得盆滿缽盈,大笑合不攏嘴。有人輸得一塌糊塗,或垂頭頓足懊惱不已,或再接再厲毫不氣餒,翻出家當準備奔赴下一場豪賭。
“下一場誰和誰打?”
“19號跟金剛牛,你們押哪個?”
“19號87%勝率啊!”
“金剛牛還百分百呢!”
“19號打過一百多場,你那牛能上三十嗎?”
“你他媽牛什麼啊?牛打完這場就滿三十,嚇不死你。”
人們——賭徒們大咧咧叫囂着,紛紛往自己看好的一方押寶。
又吵又亂,烏煙瘴氣,祁越煩死這種場合,身體一歪,頭直往林秋葵懷裏塞。
林秋葵替他捂住耳朵,從系統商城裏弄了副眼鏡,作用聊勝於無,視線投向擂台。
那是一個仿照斗獸場改建的盆形凹陷地。
左邊洞門柵欄內,即將入場的19號——也就是紅毛——正在做熱身。
他沒穿上衣,打着赤膊,兩條手臂被金屬包裹,眼裏棲息着不亞於金屬的冷芒。
要是林秋葵能看清那雙眼睛,只要一秒,肯定得出‘這個19號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紅毛’結論。
然而雙方距離實在太遠,如同看待一個抽象火柴人,她頂多分辨出手腳的區別。剩下全靠周圍看眾主動解說:
“那是機械臂吧?好東西,很貴啊,說明19號背後那個拳團看重他。”
“說真的,沒異能的傢伙想一直贏就只能靠機械臂吧?那玩意兒好用歸好用,就是費手。
要麼把兩條胳膊剁了直接接上,要麼往你骨頭裏打鋼針,隔十天半個月還得取下來修修補補洗一洗,上個油。嘖嘖,搞這種東西的人,十個裏面感染八個,遲早得廢。”
“哈哈別咒他,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拳市菩薩,賺來的晶石全拿去救濟普通人。”
“哎,那隻金剛牛是不是巔峰?”
“機械臂對d級巔峰,這場有點意思!”
……
眾所周知,f級以上的異種不會升級,不過隨着它們食用的人類越多,力量越大,體表越來越堅硬。放着不管的話,能力一直積蓄,很容易演變為棘手的獸王。
區區普通人對上這種級別的異種,九死一生都不夠用,起碼九十九死一生才行。
硬戰、好看、輸贏難說、別墨跡了快他媽打吧。諸如此類的論調,林秋葵不斷聽到。
議論聲中,雙方入場。
看到金剛牛的瞬間,幾乎在場所有人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身疙瘩橫肉,後背兩排突角。頭頂那兩根牛角都快變異成八分荊棘叉了,一頭大小抵正常四隻大象不說,走起路來連最遠一排觀眾席都能明顯感受到地面的震顫。更離譜的是,好傢夥,它居然全身長滿眼睛!
連屁股後頭都有!尾巴上都有!
反觀19號,就跟小山底下一隻不起眼小甲蟲似的,這可怎麼打?能撐五分鐘不?
不等人們唏噓更多,叮一聲,戰鬥打響。
一陣陣吼叫震耳欲聾,人們高舉的手臂如浪潮湧動。通過阿威繪聲繪色的描述,林秋葵腦海里大致浮現這樣的畫面:
戰鬥打響,人與怪同時疾沖向對方。
刀尖貼着獸皮,擦出火花。
金剛牛張開嘴巴,露出兩排刀鋸般參差不齊的獠牙,一口咬下一片護臂金屬!
“咬他!咬死他!”
一波看客握拳大叫!
人一個旋身繞背,將刀尖插入牛背,額頭青筋突暴,猛地撬起一排尖角!
牛扭頭用角撞人腹,長尾甩纏刀。
砰的一聲巨響,刀被拋向高空。
人狠狠撞牆,往下滑落,重重倒地。
“爬起來!起來啊!快起來!”
“把刀拿回來!傻逼!”
另一波看客聲嘶力竭。
牛划動前肢,仰天長嘯一聲,往前狂奔。
人迅速側滾,僥倖躲過一擊。然而沒來得及撿刀,又一股氣流來勢洶洶。
形勢危急,他只得放棄刀,咬牙爬起來。左下腹破了一個洞,涓涓往外流血。
“快跑!跑!要追上來啦!!!”
阿威被嚇得一個大喘氣,連忙給自己順氣:“呼,呼,我跟你們說吼,剛才要不是那個19號一個猛剎車,彎腰躲過去,他的頭肯定要被拍飛掉啦!好嚇人的啦!”
“啊,完蛋啦,這牛居然也跟着回頭啦!它反應好快,看起來笨笨重重,打起來真的好恐怖吼!跑跑跑跑跑哇19號!尾巴甩過來了啦,保佑他快點跑掉……”
阿威大呼小叫不停。
由此可知,對戰雙方正繞着圈子滿場跑。
人腳下生風,亡命奔逃,終於找機會撿回了刀,體力卻流失嚴重,臉色慘白。
牛則一心一意,窮追猛攆,四腿蹬得偌大看場、整片地面都上上下下狂抖。
“跑什麼?光知道跑還打什麼地下拳?”
“就是,能不能行啊?沒勁!”
“沒勁!沒勁!沒勁!”
兩波看客意見一致,裁判捏着話筒出聲:“19號,再跑就算你輸。”
輸了沒有晶石,輸了就很可能死。
——他不能輸。
沒有找到他走失的小弟,他還不能死。
牛緊追身後,吭哧吭哧的喘息聲混合口臭,如一團團熱烘烘的巴掌打在脖頸上。
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一陣密集鼓點的背景樂下,那人出其不意地反身!
正面迎敵!
“好樣的!”
“這才對咯!”
望見鋼針一般直刺而來的刀尖,牛瞳孔驟縮,抬起前肢,啪嗒一聲將其踩斷!
人右腕一轉,順勢扔刀,雙抱住前肢,又拽住迎面抽來的尾巴,翻身躍上牛背。
“漂亮!幹得好!!”
“把他給我甩下去!媽的,搞死他!”
因為這個大膽的操作,氣氛再次被推向高i潮。台下人們一個個臉紅脖子粗地怒叫,原地揮拳吹口哨,台上更是激烈。
金剛牛甩蹄飛奔,卷尾纏腹,恨不得立馬把這隻不知死活的蟲子扔下來踩扁。
沒有刀,男人壓低身體,死死抱住牛背上的圓錐形突角。抓住時機,展開手臂,下巴狠撞一下左手背冒着黃光的圓形按鍵。
嘀一聲響后,乍然間,數道紅色電流遊走十指之上,指間金屬片片嵌合,形成一個硬度驚人的機械鐵拳!
“搞它——!”
咣——!
台上台下兩聲齊發!
人類掄起重拳,一下一下往獸的腦門上錘!
抬拳帶起呼呼的風聲,落拳時皮肉移挪,爆發出晃蕩的水聲。——那是血,他想。
他在打一個有血有肉的傢伙,儘管它是一隻異種,一隻怪物,可他們的本質是相同的。不過是供這些異能者們打發時間、隨意賞玩的低賤生物罷了。
他們都沒有選擇。
就像他那個蠢到家的小弟,黃毛。
他也沒有選擇。
他只是想當個好人。
“哎呀哎呀,是不是要贏了啦?”阿威已經提前站起來,準備慶祝。
祁越捉着林秋葵的手,挨個兒捏手指玩,聽到這話漫不經心地抬了抬眼。
“他不行了,紅毛。”他說。
“為什麼?”林秋葵下意識追問。
祁越打了個哈欠,說打錯地方。
下一秒,牛故意倒地,雙腿抵着泥地,竟像人一樣想往側邊翻,活活壓死對手!
紅毛一時走神,猝不及防,小腿骨當場摔斷,一小截白森森的骨頭露在外面。
眼看山一般的陰影蓋過頭頂,他毫不猶豫,雙手撐地彈跳而起!
一拳打下一隻牛角!
整個人在空中倒翻一百八十度,隨即因用力過猛,重心失衡,後腦勺砰然着地,由此暈出一大攤鮮紅流動的血跡。
“哞——!哞——!”牛像翻殼的烏龜,四腿打滑,一時站不起來。
“起來!19號!廢物!起來啊!”
“老子他媽在你身上押了十塊c級晶石!”
“菩薩,你不是喜歡做菩薩么?還想不想賺錢救濟那些窮鬼了?想就起來啊!”
人們的呼聲一陣高過一陣,模糊的面孔一張疊着一張。
好像被架在火上烤,辛辣的滋味從腹部開始蔓延,到腳掌,到手指,乃至大腦。
氣血一個勁兒翻湧,視野金星亂冒。光滑的台壁反射出弱光,像無數鏡子的碎片。
從其中一片里,紅毛看到那頭牛在搖搖晃晃地起立。
人們肯定也看到了,因此而發狂地跺腳,哈哈笑,或者震怒。無數張嘴唇張張合合,大約都在咒罵他這個廢物不頂用。
這一刻,他有過一瞬間,想要死去。因為這個世界根本不值得他拼了命地去做好人。
可是浩大的聲浪之中,他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快起來啊,老大!”
“打它打它,你能行的!老大,很強,老大,超棒,老大老大,它過來了——”
重振旗鼓的牛哼出一團白氣。
紅毛能聽到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關節破裂的聲音,皮膚撕裂的聲音。
嘎吱嘎吱,咔嚓咔嚓,滋啦滋啦。
一股深切的痛楚由心臟擴散至四肢,但他仍然爬了起來,憑着一口氣,握住牛角。
雙腿摩擦地面,身體被推得飛速後退。
機械臂的意義是突破人體極限。
想在如此污糟的世道里代替兄弟做好人,意味着你要受很多傷,要有強大的意志。
他的意志是黃毛。
那個不告而別的傻小子。
“加油,老大,加油,老大。”
幻聽再一次出現,他從喉嚨里爆發出一聲堪比野獸的驚天嘶叫!接着一點一點旋轉手腕,將龐大的對手一點一點翻轉過來,脫離地面,再轟隆一下砸向地面!!
“……好厲害啊老大,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樣厲害就好了,肯定能救很多人吧。”
色彩朦朧的幻象抬起頭,傻傻看着他,一臉天真純粹到讓人覺得好笑的崇拜。
紅毛咽下一口血沫,止不住踉蹌。
金剛牛晃了晃腦袋,第二次爬起來。
——再這樣打下去他會輸。
它的弱點到底在哪?
要怎麼樣才能贏啊?
紅毛不清楚自己在問誰。
有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好像在高高的看台上瞥見了兩張熟悉的臉,一閃而逝。不過下一剎那他想那必定只是錯覺。
祁越也好,林秋葵也好,他們一個是叫人聞風喪膽的山鬼,一個是坐擁軍團的對話者。再直白一點說,他們都是異能者。
高高在上的異能者。
而他只不過是一個靠着運氣在骯髒拳市裡摸爬滾打勉強活到現在的普通人。
他們是不同的人,中間隔着天溝。
大人物有大人物要做的事,才不會屈尊降貴,來看一隻螞蟻的求生。
還是專心對付這隻異種吧。
它的弱點到底在哪?
“是鼻子,老大!”
傻帽小弟興奮得兩眼放光,手舞足蹈:“老大你不記得了嗎?有一次,我們在街上擺攤賣盜版光碟,得罪了那條街的街霸。然後老大你帶着我到鄉下躲,我在田裏看到好多牛啊,我問為什麼他們都給牛戴鼻環,然後你說——”
“廢話,牛鼻子怕疼……”
“咳,咳咳,不戴那裏還能戴哪兒?”
記憶的閘門打開,他一邊嘔着血,一邊抹嘴,說出了與當時一摸一樣的話。
“嘿嘿。”小弟摸頭朝他笑。
……傻逼,什麼街霸不街霸的,那是老子懶得費力氣,不想陪他浪費時間而已。
但這一次,你老大會贏的。
看好了,小兔崽子。
打完這場,我能一口氣賺十顆c級晶石,夠買四十床厚被子,保住四十個像你那樣沒爹媽沒人管的孩子,熬過一整個冬天。
我現在是好人了。傻子。
就是你最想做的那種人。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紅毛忍痛翻滾,避開一連串踩擊。
順手撿起幾根斷牛角,他抬腿跑向擂台邊緣,像攀岩那樣把牛角插進台壁。然後咬肌繃緊,背肌用力,跳到上面。
他從構造複雜的金屬護臂中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汗水流進眼睛,雙眼泛着絲毫不輸給野獸的獸類光芒,直勾勾看着衝過來的金剛牛。
“他瘋了?怎麼不躲!”
“木頭似的呆在那兒幹嘛呢!艹,他該不會想用那把小刀搞死那頭牛吧?”
人們很快察覺他那簡陋又粗暴的計謀,短暫驚訝之後,普遍情緒高漲。
“有膽量!19號!牛逼!”
“算你還是個男人!”
“捅它!”
“捅穿它的腦子!”
“上啊!”
“沖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這一迭聲的鼓舞下,始終處於那一雙雙貪婪輕蔑的眼球下,金剛牛衝到眼前。
19號雙手握刀,面容抽搐,把那柄全長2不到25cm的小刀盡數送進了牛鼻頭。
畫面定格兩秒,眾人瞪大眼珠。
兩秒后,裁判進場,舉起人類臂膀。
勝負已定,幾百道尖銳的哭笑聲一併爆發,氣氛火熱得近乎荒誕。在這裏,沒有人關心同胞的死活,更沒有人在意異種牛臨死前落下的晶瑩淚水,他們只在乎輸贏,滿眼滿腦子除了緊張刺激的賭局外還是賭局。
這就是新世界。
紅毛作為19號日夜目睹的畫面。
血紅,疼痛,醜陋,喧囂。
歡迎來到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