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3)
時間倒退二十三個小時,也是凌晨。
幾天前,蘇虹市公安局就接到知名東南亞毒梟,曲安龍,近期可能會帶新型毒品從海港入境的消息。為防止新型毒品從蘇虹市擴散到全國,市總局緝毒處動用深埋在國內毒販網絡中的卧底警察,試圖獲得更確切的情報。
可是,他們得到的,卻是卧底警察迅速失聯的結果。
刑偵大隊緝毒處調動各方人手尋找一整天,快要不抱希望時,突然收到卧底警察身上定位器發來的信號。
求救嗎?陷阱嗎?
無論是什麼情況,信號定位還在五星國土內,甚至還在蘇虹市郊區,即便有陷阱,也要去踩一踩。
於是,二十三小時前的凌晨,井星凱跟着武警一起衝進那棟城中村的四層自建房中。
這棟自建房中違規修建了一層地下室,幾乎不通風的裏面煙霧繚繞,持槍突入其中的武警們皆頭戴防毒面具,身穿防彈背心,更有專門探查炸.葯的儀器,防備一切可能的襲擊。但在地下室里,他們只找到之前失聯的卧底警察,和幾條昏迷的狗。
狗不提,同樣昏迷不醒的卧底警察手臂上,可見數個明顯的青紫針眼。
除此之外,還有捆綁和毆打造成的淤傷。
情況比最差的結果要好。
可也算不上什麼好結果。
卧底警察——井星凱的同卵雙胞胎弟弟,被營救出后立即轉入蘇虹市最好的醫院中接受治療。地下室里似乎同樣被注射了新型毒品的幾隻野狗,本要送去浙省毒品研究實驗室進行觀察,沒想到,其中一隻在關入籠中的時候蘇醒,跳車跑掉。
負責運輸的警察找了一圈,沒能找到這隻狗。
算了,不是什麼大事,等會兒可以委託市區內各派出所的民警協警繼續尋找。
知道這件事的人都這麼想,直到花了兩個小時送去實驗室的另外兩隻大狗,蘇醒后表現出了對生物的強烈攻擊慾望。
逃走的那一隻,恐怕不會例外。
實驗室首先懷疑狂犬病,但兩隻觀察中的狗並未出現怕水,怕風,難以下咽等癥狀。一進實驗室就給它們做了病毒篩查,同樣未得出狂犬病毒結果。
他們將其中一隻解刨,發現屍體有明顯的大腦萎縮以及器官衰竭。而從醫院傳來更不好的消息,昏迷不醒的井星凱弟弟同樣出現急性大腦炎和器官衰竭癥狀,檢查不出原因,即便上抗生素也沒有任何作用。
研究所認為需要更多的樣本,最好抓回那隻逃跑的大狗進行對照。況且那樣一隻充滿攻擊欲的大型野狗遊盪在城市中,不知道會給市民造成多大的傷害。
抓捕的命令上午下達,上百人放下其他工作進行搜索,但那隻狗似乎一直在躲避人的視線,直到夜晚也沒找到什麼行蹤。
井星凱在短暫的休息后,也申請加入了搜索的隊伍。
他沒法等在醫院,甚至不敢去病床前看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希望越來越渺茫,感受在子宮裏就與自己牽連着的另一端逐漸斷開,更是一種難熬的折磨。井星凱必須行動起來,必須做點什麼,好感覺自己在努力。
上級理解他的心情,同意他帶走隊裏服役的警犬豆豆,他和豆豆組成一支小隊,來到那棟已經被封鎖的自建樓房前,開始從頭追蹤那隻逃脫的大狗。
夜深了,現在他和豆豆站在了一個小區外。
叢叢形成綠籬的木槿包圍着小區圍牆欄杆,淡粉的花朵散發清淡的香氣。豆豆鑽進花叢,又鑽出,拚命甩頭,花的香味極大地干擾了它。
不過還有配合默契的井星凱在一邊。
年輕的警察隔着欄杆,凝望路燈不多,大部分都陷入黑暗的小區內,帶着豆豆繞路,找到小區東南側的大門。
他出示警察證,詢問保安有沒有看到一隻黑毛的大狗。保安搖頭,讓他進了與保安室相連的監控室。
保安室有空調,拯救了八月在外跑半天,幾乎要中暑的一人一狗。井星凱坐在電腦前,花了半個多小時,粗略查看一通監控,狗毛都沒看到。
他只能牽着吃肉乾喝水趴了一會兒的豆豆進入小區,先從小區內找到之前那棵從叫豆豆遲疑的木槿,再從木槿周圍繼續嗅聞。
繞了幾圈后,人和狗站在一處無燈光照耀的拐角處。
“晚上容易發生車禍啊。”
井星凱職業本能發作評價。
年輕的警察低頭看豆豆,黑背犬在這一片繞來繞去,最後回到他身邊,抬頭和井星凱對視。
強光手電筒將周圍照得亮亮堂堂,可見兩邊影影綽綽的綠籬中間一條水泥路,白色油漆在上面劃出左右車道,右側靠綠籬的一條白色標線上,有大灘水跡。
大概是哪輛停在這裏的汽車落下的空調冷凝水。
井星凱又蹲下來,撫摸豆豆的脖子。
“再找找,再找找,去哪裏了?”
張開嘴吐舌頭的豆豆看着他,歪了歪頭。
井星凱敏銳發現,搜索時一直顯得有些焦躁的警犬,似乎放鬆了一些。
“要是你會說話就好了……”面對無辜狗狗眼,井星凱只能又揉了揉它的頭,疲憊感嘆,“你到底發現了什麼?”
“嘻嘻~”
飄渺空遠的笑聲像一陣風掠過他耳邊,年輕的警察敏銳抬頭,卻什麼都沒看見。
倒是手機響起來了,來電顯示上的名字是郜海信。
井星凱立刻接起電話,“郜隊。”
手機對面的人說了一大通,年輕警察的本就不好的臉色,隨傾聽變得愈發難看。
等對面說完,他動搖的心神過了十幾秒,才勉強總結出他能理解的意思。
“……給我弟治療的醫生護士,有兩人暈倒,檢查出急性大腦炎癥狀,剩下的也表現出高燒?”
“是,”蘇虹市刑偵大隊副隊長,兼緝毒處處長的郜海信,咬着牙齒一字一頓說,“小凱,整理一下你今天什麼時間經過什麼地點。然後,你,還有今早支援的武警兄弟們,現在全都要進醫院觀察隔離。”
***
此刻井星凱不遠處的別墅里,一株小蒼蘭在蓬勃成長。
就在勒壹眼前,上一秒比手指還細的新葉下一秒已經長成,纖細嫩綠的枝桿結出成簇的白色花苞,然後在輕輕的噗聲里,展開六片小巧花瓣,露出藏在裏面的鵝黃色花蕊。
一個小巧的,半透明的人形,坐在花蕊上伸了個懶腰。
她身後舒展開六片與花瓣如出一轍的翅膀,輕盈扇動着,帶着小人兒歪歪扭扭飛起來。
“嘻嘻~”
她摔進盆栽的泥地里,再度飛起來拍打身上泥巴時,第二株新的小蒼蘭,在她砸中的地方,用同樣快的速度抽芽。
更多小蒼蘭盛開,簇簇花朵里飛出來的幾十上百的半透明小人兒,字面意義上的銀鈴般笑聲時不時響起,一下子將只住了勒壹一人的別墅變得熱熱鬧鬧。
已經抓着素描本飛快留下幾幅速寫的勒壹,不好意思地放下筆,問站在《星海》前的瑟芮法安。
“那個,敵人是誰?”
“祂或祂們,並沒有具體的名字。”紅髮天使對勒壹剛才什麼都聽不進的狀態沒發表任何意見,直到勒壹再問起,才繼續說明,“世界的熵增,虛空的負極,混沌的陰影,都可以。不過在伊勒瑟芮,生靈們稱呼祂為蠕蟲之主。”
瑟芮法安回頭,看擺在茶几上,開滿小蒼蘭的、中間一顆玫瑰花樹擁擠中顯得柔弱不堪的,盆栽。
他緩慢說:“……因為伊勒瑟芮,是由世界樹支撐的數個多元小宇宙。啃噬世界樹的樹葉,鑽進樹皮下吞飲汁液的敵人,自然是蠕蟲。”
哦,原來如此。
勒壹還以為說的是病毒的那個蠕蟲。
……等等。
天使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為什麼一直看盆栽?
勒壹也看了看盆栽,然後看了看天使先生,然後又看了看盆栽。
最後他嘴角抽搐指着那株玫瑰花樹。
“……世界樹?”勒壹問。
玫瑰花樹在無風的室內搖了搖,連帶幾隻躲在小蒼蘭花朵中不肯出來的拇指小人兒哈哈掉出來。
“這是世界樹,和與祂伴生的小天使。
“漫長的最終一戰,投入最後有生力量的各個種族消亡殆盡,身為靈源的小天使們也無法支撐消耗。”瑟芮法安接住一隻在他鮮紅長發上玩滑梯的小天使,將她放在世界樹搖曳的葉片上,“我本要和守衛天堂的同僚一同戰死,卻在臨死之前,看到蠕蟲的陰影在尚未吞下我們時,就對着相隔晶壁的地球宇宙蠢蠢欲動。”
該如何形容那個感受?
竭盡全力地掙扎,於蠕蟲而言,不過是下一餐進食前的甜點。
“伊勒瑟芮和地球宇宙在虛空中的距離太近了,消化掉我們后,地球宇宙將是蠕蟲必然的下一站。”瑟芮法安說,他多色寶石般的眼睛裏,微微閃爍的是勒壹看不懂的光,“伊勒瑟芮的敗亡已經無法改變,但地球宇宙尚未。我想,或許在你們這裏,有人會需要一份來自敗者的力量。”
他的面孔如冰雪聖潔高貴,卻在這裏坦然說出了“敗者”一詞。
“帶着世界樹殘枝逃走的我正是敗者,”紅髮天使說,“失去自己世界作為根基,在這裏我甚至無法發揮出什麼力量。幸好,世界樹選擇了一個地球人,祂已經借這個人的手,重新紮下根。”
“哎?”不用講解就明白過來自己是世界樹選擇的人,但實際只是個美術工作者的勒壹,預感到自己的肩膀要擔上名為救世主的責任,胃疼地說,“等等……”
他明明只是想種一盆多肉!變成世界樹的種子絕對是淘寶賣家的錯!
“我不能正大光明出手,蠕蟲和祂的化身對我十分熟悉,我在這裏出現,會讓原本打算緩和滲透的祂直接開戰,屆時你們會失去前期發展的餘地。”瑟芮法安像是看出捲髮青年的猶豫,打斷他說,“必須使用某個地球人的位格,蒙蔽祂的眼睛。
“對你來說這太過突然,那麼拒絕也可。我們是自願前來的援軍,但援軍也是一群敗者。使用這份力量,並不能讓你們戰勝祂。”
“等等,等等等等。”
勒壹舉起雙手在身前比叉。
紅髮天使閉上嘴。
勒壹雙手猛拍自己的臉好冷靜,並且疑惑起天使先生真的是天使嗎這個問題。
這話術,比魔鬼還厲害啊……
可是,可是。
冷靜下來的勒壹,認真問:“一群敗者?”
“沒錯,”瑟芮法安極緩慢地說,“如果你同意合作,與世界樹簽下契約,你將能重現伊勒瑟芮對抗蠕蟲的那些英雄的力量。但如今伊勒瑟芮只有我還站在這裏,所以你要明白,人類啊。
“你能重現的英雄……亦是敗者。”
英雄死了,英雄沒有戰勝蠕蟲,英雄的力量,同樣不能讓地球戰勝蠕蟲。
英雄的火光,從黑暗中誕生,未能照亮黑暗,又熄滅在了黑暗中。
想到熄滅,勒壹抬頭望向他的《星海》。
果然,他還是很難想像這些燈光有一日不再亮起的模樣。
勒壹必須做個了解:“天使先生,拯救世界這種事,或許會有更適合的人選?”
瑟芮法安:“世界樹選擇的是你。”
勒壹建議:“僅靠我一個也做不了什麼,以你的目的來說,可能更應該和官方達成合作?”
瑟芮法安:“蠕蟲非常擅長蠱惑,任何龐大的機構會出現祂的信徒。在建立真正的信任前,我希望你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勒壹最後詢問:“我會死嗎?”
這個問題,終於叫紅髮的天使停頓了一下。
他深深看了勒壹一眼,回答:
“我會竭盡全力保護你,在我死前,你不會死。”
好吧,想要活下去,實際上沒有選擇。
勒壹深吸一口氣,站起來。
自由職業者同樣是社會人,社會人的餘裕就該用在這時候,即便再恐懼之後要增多的社交業務,內心瑟瑟發抖的他面上也看不出來,正視瑟芮法安,說:
“我明白了,天使先生,很榮幸被選為這個英雄創作項目的負責人,希望我的作品能讓你滿意。先從哪裏開始?”
瑟芮法安表情沒有變化。
天使垂眸伸手,觸碰世界樹,他頭頂的光圈大放光明。
在光圈的照耀下,手臂長的樹苗長出新的分枝,垂下葇荑般的花朵。
花朵枯萎后,分枝上結出桑葚一樣的果實。
“在你們這兒,蠕蟲選擇了蛾母化身作為先鋒,”紅髮天使抬眼說,“蛾母殺死生靈,操縱亡靈,用亡靈製造子嗣的巢穴,再用子嗣污染更多亡靈。曾經的她,帶領子嗣和無窮無盡的亡靈大軍毀滅了伊勒瑟芮的荒境。而在荒境的天蠶鄉,有位直到真正死亡前都在抵抗亡靈的英雄,她被人稱為繭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