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4
佟佳·玉柱被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包圍了。
尚是內斂青年的他難免有些拘謹。
平常,他就覺得小阿哥挺……與眾不同的。今個近距離一接觸,只覺得話都不會說了,但胤祕一瞬不瞬盯着他,玉柱只得乾巴巴應了一聲「是」。
西稍間書房內,靜默一片。
眾位爺琢磨着該如何開腔,他們最想知道的,自然是隆科多來往密切的官員名單。
胤小祕見幾位哥哥不開口,只好自個道:「玉柱呀,你在皇兄身邊還習慣嗎?平日裏舅舅給你零用多少?娶親沒有?」
玉柱沒想到等來這一連串內宅婦人似的問候,怔了一瞬,迷茫答道:「回阿哥爺的話,奴才一切都好,且早已成人,平日裏不會再問阿瑪相討財物。娶親之事遵從父母之命,奴才不着急。」
小糰子撐着臉蛋兒:「那就是沒有嘍。隆科多舅舅都不給你相看幾個嗎?都有哪家大臣的女兒呀?」
看玉柱露出一臉猶疑,允禟笑道:「今日就是咱們閑話家常,不必拘束。」
玉柱一臉羞澀衝著上首的雍正拜了拜:「非是奴才不願意講,只是阿瑪他日日為忙朝務鞠躬盡瘁,已然分不開心神,額娘也時常去寺廟上香祈福,救濟貧苦人家,奴才的婚事確實從未談起過。」
允禔無言:「隆科多鞠躬盡瘁?你怕不是……」有什麼大病?
話沒說完,佟佳玉柱義正辭嚴:「奴才家中,從瑪法到阿瑪忠心耿耿為大清,奴才同樣懷抱如此拳拳之心,日月可鑒!」
眾人:「……」
怪不得隆科多放心叫憨兒子出來,原來早就被洗腦了。
雍正笑了笑,看着幾個兄弟。
胤小祕沒忍住多問了一句:「上香好玩嗎?你額娘都跟哪家的夫人一起呀,帶上我方不方便?」
「其實也沒什麼,額娘大部分時候都是自個去。」玉柱仔細回憶一番,又道,「不過,偶爾也會與廣東巡撫年希堯年大人的夫人一同去五福寺。」
這話一出,眾人神色變得有些怪異起來。
年希堯是年遐齡的長子,今年剛剛升任廣東巡撫,雍正的意思,他去外頭呆兩年便調回京中,因而一家妻小沒跟去,都留在京城年府。
年希堯夫人與李四兒約着上香祈福本沒什麼。
可是,壞就壞在李四兒是隆科多的妾室,而年希堯的弟弟便是年羹堯。
雷霆風暴掩蓋在一派平靜之下。
雍正淡笑着多看了佟佳·玉柱幾眼:「朕這個么弟閑不住,折騰起來,怕是他們該上的香都沒法上了。」
玉柱聽不明白皇帝話背後的意思,只全程緊繃著,問什麼答什麼。
好在之後問的也都是些家常,單純的佟佳玉柱還真當這是一次對他的關懷照料,磕頭謝了恩便又出去了。
小糰子看到哥哥們不約而同皺起的眉頭,還有些發怔。
「玉柱沒找到媳婦你們這麼愁的嗎?」
允禟沒忍住笑話他:「皇上跟咱們兄弟擔心隆科多與年羹堯私下有往來,意圖不軌,么弟可倒好,人家看得開,還專心做起媒來了。」
雍正食指點點允禟:「你也是個毒舌的。」
他又喊了蘇培盛:「帶你阿哥爺出去吃點喝點,別叫他閑着跑去亂搞事。」
蘇培盛應了聲,胤祕已經扯着四侄子氣呼呼的跑遠了。
哼,九哥的話他方才都聽明白了!
不搞事,他就不是胤小祕。
*
從康熙六十一年起,宮中便設下了侍衛飯房。
不只是皇帝近旁的侍衛,也是為了照顧大臣們在皇宮中的日常飲食。內膳房每日將侍衛膳房需要用到的肉、菜等發放下去,由他們自行決定做成什麼。
胤小祕旁的不熟,廚房這點人和事還不熟嘛。
小傢伙帶了弘曆就往人家飯房跑,趙昌瞧着不對勁,吩咐五花跟緊了,跑去慈寧宮報信了。
侍衛膳房這些人胤祕瞧着眼生,可奴才們卻是對這位咸福宮阿哥的大名如雷貫耳。
在宮裏做廚役的,誰不知道小阿哥呢。
管着這處膳房的是一位上了些年紀的趙公公,打個千忙問阿哥們有什麼吩咐。
「給鑾儀使的飯菜呢?」胤祕問。
趙公公是人精了,聽着怒氣沖沖的語氣,自然明白這位新上任沒多久的鑾儀使得罪了阿哥爺,恐怕要被下絆子。
趙公公裝不知道,指了指案上:「都在這呢。」
小糰子湊上去瞧了一眼,吃的還挺好,怪不得是正二品武官呢。
胤小祕起了壞心眼,悄悄問:「有沒有那種……」
趙公公:「阿哥說哪種?」
「就是能叫人拉肚子的東西。」小糰子期待的眨着眼道。
趙公公抽抽嘴角:「旁邊御藥房裏有巴豆這位藥材,倒是可以達到阿哥爺要的效果……不過……」
小糰子大手一揮:「不過什麼不過,就這麼辦!」
趙公公等的就是這句,閉嘴照辦了。反正他是遵照阿哥的命令辦事。
晌午,等佟佳·玉柱拿到輪班小侍衛送來的飯食,只當與平日裏別無二致,狼吞虎咽便用光了。
於是,可憐的玉柱便開始頻繁的往凈房內跑,整個人都虛脫了。
這處凈房設在隆宗門與慈寧宮之間的圍牆內,距離養心殿也不遠。
這裏左右廊廡之間各有一處屋子,僅半間,宮人習慣稱為「東夾角」和「西夾角」,便是所謂的便溺之所。
凈房內的便具分為兩種。
一種是便盆,盆內盛着炭灰,大解完再給蓋上一層;另一種便是恭桶,小解完蓋好蓋子便可。
玉柱今個後半晌全都用來泡在凈房裏了。
一趟趟進去,蓋炭灰,剛出來沒站幾秒,又連忙鑽進去。
胤小祕帶着幾個小太監在旁圍觀半晌,看人已經虛脫的有些站不住腳了,才低聲對弘曆道:「我聽說他武功不錯,要不然也不會到皇兄身邊做了鑾儀使。這回鬧肚子成這樣,總該打不過他們幾個了吧?」
小糰子手一指,說的是自個身後幾個瘦猴似的小太監。
明明咸福宮伙食不賴,他們就是不見長胖呢?
弘曆原本以為下巴豆就夠缺德了,沒想到么叔等了半天,原來是等時機揍人。
弘曆瞪大了眼:「么叔,這樣做肯定會被發現的,你就不怕汗阿瑪責罰嘛?」
小糰子嬉皮笑臉的:「這不是有你陪着嘛,不礙事!」
弘曆:「……」
我什麼時候說要跟你一起了???
做侄子的尚在疑惑中,四個小太監已經手腳麻溜的摸進了凈房內,手上是從侍衛膳房裏順來的麻袋一個,每人手裏還操着一根長長的茄子,黃瓜或是胡蘿蔔。
弘曆:?
凈房內安靜了一會兒,很快傳來雞飛狗跳的聲響。沒多時,胤祕跟弘曆就聽到盆與桶撞擊在地上,傳來各種自帶氣味的響動。
凈房的門「嘭——」的甩開,從裏頭鑽出四個灰頭土臉的小太監,手上的茄子蘿蔔都只剩下一半。
不知道的,還當他們是進去用餐了。
佟佳玉柱整個腦袋和上半身都被套進麻袋裏,口中氣急敗壞說些什麼,誰也聽不真切,他褲子都沒穿正,跑出來像個破布麻袋成精了。
許多折斷了的瓜果被玉柱丟出來,正巧一個砸在了小糰子腦袋上,餘下的全砸在弘曆腦袋上。
兩個小孩疼的叫出聲來。
弘曆看形勢不好,小聲跟胤祕咬耳朵:「我們快走吧?」
小糰子哼一聲:「四侄子,敢做就要敢當!怕什麼。」
弘曆:???
耳力驚人的玉柱崩潰了,顫抖着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疑問:「四阿哥?小阿哥?奴才沒惹你們任何人!」
佟佳玉柱這一聲疑問振聾發聵,好像還哭了。
從趙昌那裏得了消息,正好路過趕去養心殿的佟佳太后也聽到了。
她怔在原地——
怎麼辦,兒子跟侄子打成這樣,她該怎麼做!
佟佳氏一瞬間想了許多,想到如今隆科多飄得整個人都不落地,連她久居深宮都有所耳聞,最終揮揮手,帶人又悄悄回了慈寧宮。
這事她不好管,皇帝自然有他的安排。
雍正得到消息的時候,二爺和九爺,大爺他們都已經出宮去了。
他是沒想到,就這麼一小會兒,小么就鬧出這麼一樁難辦的事來,偏偏欺負的還不是隆科多大兒子岳興阿,而是李四兒的兒子玉柱。
胤禛不用想都知道,隆科多會有些什麼反應。
雍正頭疼的將人都叫到跟前,本想着仔細盤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看到佟佳·玉柱摘下麻袋的樣子時,他都不好開口了。
偏偏胤祕這時候還要賊喊捉賊:「皇兄!玉柱打我們!」
雍正沒好氣:「打你哪兒了?朕看你好好的,反而是玉柱被你欺負的不輕。」
胤小祕低下頭,指着自己腦瓜子頂:「你看,玉柱亂丟東西砸到我跟四侄子,都紅了。」
胤禛瞧了一眼,還真是,不小的紅印。再看弘曆,比他么叔還要慘一些。
雍正鬆了口氣:「玉柱,是你砸的?」
佟佳玉柱跪地磕了個頭,認了。
這回就好辦了,雍正不偏不倚,兩頭都罰了。
胤禛的公平十分公平,叫兩個小的一共領了***板,胤祕分得五板子,弘曆分得十五板;
而玉柱一個人就領二十板子,因為誤傷皇子,又被革去了正二品鑾儀使的官職,交由隆科多管教。
三個人就在養心殿院中受罰,弘曆遭受着無妄之災,跟玉柱一樣沉默,只有胤祕這個罪魁禍首痛哭起來。
第一板子喊「四哥」,接下來喊「佟額娘」,等喊道「汗阿瑪」的時候,胤禛終於受不住了,出來揮揮手,叫人把小阿哥送回咸福宮中。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剩下倆鋸嘴葫蘆,只能吃板子。
等隆科多匆匆忙忙趕進宮中,就看見兒子被打的一腦袋包,趴在長凳上慘兮兮的樣子。
雍正嘆息,拎出弘曆道:「舅舅不要多想,就是小孩兒們打鬧失了分寸,弘曆如今也下不了地了,另一個已經抬着回了咸福宮,朕定會好好責罰!」
隆科多還能說什麼,只能把自己的寶貝兒子也教訓幾句,回家去。
*
安撫住隆科多這頭,雍正又得馬不停蹄趕去咸福宮。
咸福宮的氣壓都比以往低上許多,聽到皇兄進來,小糰子還故意翻個身,面朝牆頭。撅着屁股不搭理人。
雍正負手而立:「你還生氣了?」
胤小祕用沉默表示自己真的超級超級生氣。
雍正挑了眉頭:「朕都沒生氣呢,你就不覺得自個這回做的太過了?」
胤小祕還在生氣四哥打他板子的事情,扭着屁股「哼」了一聲:「四哥打我不過分嗎?」
雍正嘆了口氣,坐在榻邊,伸手戳了戳么弟的後腦勺。
圓圓的小腦袋胡亂搖擺,使勁兒把他皇兄的手晃開。
雍正揚唇,發出一聲輕微的氣音,伸手在撅起來的屁股蛋上輕輕拍一下,小糰子頓時吱哩哇啦大喊起來。
「四哥,你怎麼又打我!大壞蛋!」
小傢伙只是象徵性被打了三五板子,哪能輕輕一碰就疼成這樣。即便心底清楚這是演的,胤禛還是訕訕收了手。
「行了,打你的事到此為止。誰叫你套玉柱一麻袋,把人家打的滿頭包。這回你有錯在先,為了堵住隆科多和他那個小妾的口,朕才象徵性的打你幾下,那佟佳玉柱挨的板子可比你重多了,他還丟了官職呢。」
胤祕撅着小嘴悄悄抱怨:「哼,本來那位子也不屬於他,都怪他額娘坑了他。」
雍正見小傢伙還趴在床上負氣,咬咬牙忍了。
小糰子的氣來得快消得也快,根本不記仇。很快就手腳並用的坐起身,跪坐在床上:「那四哥既然都罰了玉柱,可曾下令把所有的火耗銀充公?」
胤禛點頭:「有這個打算。你覺得不妥?」
胤小祕歪着頭思來想去:「我也說不好,就是覺得怪。」
「我額娘以前講過,要叫驢子往前走,就得胡蘿蔔加大棒的吊著鞭笞,那我想着人也是一樣的道理。」
胤禛沒好氣瞥他:「把滿朝文武類比驢,這話也就你說的出口。」
「我這不是打個比方嘛。」胤祕縮縮腦袋賣萌,「像張中堂,老朱這樣的那是天生的老黃牛,吃點草就任勞任怨的,但是大部分官員其實都是驢子。四哥先前雷厲風行抄家,是給了他們一隻大棒,可現在又把「火耗銀」這個胡蘿蔔沒收了,他們會好好乾活嗎?」
這也是胤禛近日在思索犯難的問題。
他長嘆一口氣,眉間是化不開的愁云:「朕何嘗不知。可朕若還不整頓,大清官場這一潭水,就該渾箇徹底了。到時候,連你這個小混賬也嫌臟,如何能叫真正有才能的人進來做事?」
胤小祕靠着他四哥,老氣橫秋的:「汗阿瑪以前常跟四哥說,水至清則無魚呢。」
雍正好笑的伸手薅了薅么弟的髮辮,半是逗弄半是詢問:「那依你之見,怎麼才能叫這水治得漂亮?」
胤禛就是隨口一問。
他與眾位近臣兄弟一時半刻都沒能商討出來個策略,又怎麼會指望么弟幫他解決。
可小糰子還真能另闢蹊徑,出了個主意。
「四哥不是想要一批做實事的臣子嘛,那就把收上來的火耗銀再發下去,不給京官,專給地方上做事做的好的廉潔官員。這樣一來,胡蘿蔔不就有了,人才也能顯現出來啦?」
雍正眸中一亮:「這倒是個主意,養廉銀子,有些意思。不過地方官有了奔頭,京官兩手空空,可不是好事。」
其實到了這裏,雍正心中已然有了接下來的思路。
地方官員想進京升調,必然要找門路,這就給京官們提供了一條隱形的財路。
雍正甚至想好了,到時候就叫老九帶頭放出消息,給京官們一年兩次收孝敬銀子的機會。夏日送的銀子便叫「冰敬」,冬日送的銀子叫「炭敬」。
胤小祕跟他四哥的思路差不多,但是找的由頭就有些站不住腳了。
他設的叫「飯補」,說是怕大人們吃不飽的孝敬。
小糰子越扯越興奮,雙手胡亂比劃着,跟他四哥描繪他的宏偉藍圖:「到時候,隆科多肯定能收很多很多「飯補」,我就帶着佟額娘去他府上敲碗要飯,把孝敬他的銀子給四哥騙過來!」
「怎麼樣,我是不是很機靈?」
雍正:「……」
佟府在東城東夾道,人多眼雜,只要想像一下皇太后帶着阿哥敲碗,雍正都要休克了。
他狠狠敲了么弟一個暴栗:「這話不許叫太後知道,大不敬。」
胤祕捂着頭:「佟額娘不能去,我自己去總行了吧,帶上四侄子他們一塊,隆科多這個做舅舅的肯定不好意思不給。我就可以吃窮他啦!」
他又興奮道:「四哥,這可真是個撈錢的好法子呀,年羹堯那邊,年貴妃的福慧也有兩歲啦!」
胤禛滿頭問號。
你不是幫着朕想整頓吏治的法子嗎?怎麼說著說著就又成了個餿主意。
雖然……這餿主意朕心中也歡喜。
胤禛輕咳幾聲:「這些事容后再議。」
胤小祕就明白了,他有四哥兜底,可以大膽的要飯啦。
在宮裏悶了多日,胤小祕時時刻刻都在吃瓜——
聽說陶家被懲治,殺雞儆猴,京中的「攤丁入畝」推行逐漸步入正軌;
而那位葉姑娘,進了直親王府後,竟然真的沒再出來,成了大哥的葉格格,叫弘曆每次提起都黑了臉;
最最重要的,火耗充公和養廉銀子一出,四哥眉頭不皺了,瞧着開心多啦!
胤祕很快又恢復了尚書房昏天黑地的日子,沒幾天,初冬的第一場小雪悄無聲息飄落下來。
雍正看着窗外,哈出的白氣消散在空氣中。
聖祖爺的一周年祭,這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