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番外:完結以後(4)
六月末,夏日將盡。
黃昏時的風是熱的,容見坐在檐下,隔着竹簾,望着外面的世界。
天幕低垂,晚霞是粉紫色的,很夢幻浪漫的顏色。
日光透過帘子,彷彿被分割成一道一道,靜謐地落在容見的臉上。
走廊上本來是空的,但容見來了后,很喜歡待在這裏,走廊就成了他的地方。
他又很嫌曬,明野便命人掛上了竹簾,用來遮蔽日光。
天色又晚了一些,容見聽到推門聲。
是明野回來了。
他偏過頭,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進來的時候,明野會先邁左腳,如果摺子不多,他會自己拿。
今天也沒有例外。
但是,當明野真的進入永安殿的時候,容見便轉過頭,閉上眼,不再看了。
腳步聲逐漸在他耳邊響起。
也許是裝睡多次,容見的演技有所提高,已經可以不動聲色任由外人的靠近,他聽到明野說:“容見,怎麼又在睡?”
容見慢慢睜開眼,裝作很困的樣子。
明野站在他的面前,放下手中的摺子,將帘子卷了起來,昏黃的日光映在容見的臉上,明野看了一眼,彎下腰,拾起放在一邊的髮帶。
容見的頭髮越髮長了,在此之前,明野曾問過他要不要剪短。
一提起這個,容見有些發愁,他問:“這裏的人會剪短髮嗎?會不會剪得很難看?”
容見不想冒這個險,決定紮起來就好。但他沒有經驗,古代也沒有皮筋,只有髮帶。容見扎得很爛,打理好了左邊,右邊又蓬起來了,最後成品看起來很糟糕。
明野在一旁看着,笑了半天。
容見惱羞成怒,決定不扎了,就要當頭髮散亂的風姿,反正只瘋給明野看。
明野終於停了下來,接過容見手中的髮帶,決定幫這個人解決難題,說:“我來吧。”
容見一時沒反應過來,錯過了拒絕的最佳時刻。
明野已經撈起容見的長發了。
他的手掌很大,容見的頭髮很多,質地很滑,也能完全握住。只是手上有很多疤痕,是受過傷的痕迹,撩開容見頭髮的時候,粗糙且有傷疤的手掌,難免會觸碰到容見的臉頰。
容見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明野比劃了一下,問:“要扎得高一點嗎?”
他的指尖溫度略低,問得也很隨意,卻好像什麼都能做好,可能在此之前,明野沒有給任何一個人梳理過頭髮。
容見抬眼看着他,慢吞吞回答:“你決定就好。”
照理來說,他們之間的動作過於親密了,但是明野做起來很平常,容見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在此之後,明野偶爾會幫容見綁馬尾,容見感覺有點奇怪,有好像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和明野之間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容見不想打破。
就像是現在,明野看到他亂糟糟的頭髮,用搭在一邊的髮帶替他綁了起來,又問:“你想出去嗎?”
容見托着腮,歪着腦袋,發尾搭在肩膀上:“又去哪個園子啊?”
明野輕聲道:“去太平宮外面。”
*
出宮那天,明野沒用皇帝的儀駕,算是微服私訪。
理由也很簡單,是隨便找的,要和京府伊說幾句話。
這樣的事,明野以前沒做過,找借口之前也沒想太多,其實只是想帶總是很無聊的容見出門逛逛。
到了地方后,明野先下車,讓容見在車上等着,他待會兒就回來。
進去后沒多久,說話到一半,布征忽然走了進來,他的額
角落下一滴冷汗,神情緊張,京府伊以為宮中發生了什麼大事。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馬車上的容見逃跑了。
布征嚇得要命,不知道那位容公子哪裏來的膽子,只覺得這事怕是很難收場。
明野搭着眼帘,似乎有片刻的失神,又漫不經心道:“讓他跑。”
布征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明野沒有養過小動物,對那些也沒有興趣,但沒有人比明野更懂得如何馴服一個人。
利益交換,威逼利誘,權力遊戲,明野太明白這些了。
容見想要逃跑,最簡單的辦法是讓他以為自己可以逃出去,吃一些苦頭,知道外面沒有那麼好,就會歇了心思。
明野可以這麼做,這樣會很方便,一勞永逸。
但很短暫的時間過後,明野又推翻了方才的決定。
明野很擅長等待,也不是覺得等待很難熬。他不能想像容見收到傷害,即使是在可控範圍內,都令明野難以忍受。
所以,他決定立刻把逃跑的容見找回來。
也不難,有暗衛跟着。
*
容見孤身一人,留在了馬車上。
他掀開帘子,百無聊賴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等待明野回來。
不遠處經過一輛馬車的一瞬間,容見忽然想,他為什麼不跑呢?
他的身邊沒有旁人,只有一個車夫,看起來年紀不小,也不一定能跑得過自己,路上的人那麼多,明野再厲害,也不一定能找得到自己。而他有手有腳,也算認識幾個字,肯定能養活自己。
容見沒想太多,他被自由沖昏了頭腦,跳下了車。
在明野身邊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敢對容見提出異議,他是很特別的人,連明野都要徵求他的意見,為他梳理頭髮。但是一旦離開明野,很多事,很多問題,這個世界真實而殘酷的一面展現在容見面前。
他沒有戶籍證明,也沒有在這個世界生活過,站在人群中也顯得格格不入。
容見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直到他被人叫住。
上京是都城,守衛很嚴,沒有那麼容易進出。
城門守衛的頭領問了幾句,容見一問三不知,又交不出戶籍證明,實在很可疑。
容見想着不會出師未捷身先死,他要是被抓進監獄,明野應該會來撈自己吧。
那人卻往前靠了幾步,壓低了嗓音,用很輕佻的語氣道:“你是從哪個樓里偷跑出來的?”
容見沒有束髮,穿着的布料很好,又過分單薄了些,這些在明野面前很尋常的事,卻會令有心人誤會。
那人想要握住容見的手,容見躲開了,他的神色難看起來,像是想給這個不識好歹的階下囚一個教訓。
“容見,過來。”
容見愣在原處,而那個守衛也沒有反應過來,他轉過身,明野穿着簡單,是一身雪白道袍,他不認識,但是身旁站着很恭敬的京府伊。
得罪大人物了。
明野沒有等在原處,朝容見走了過去,握住了他的手,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明野沒有表現出來生氣,彷彿容見的逃跑只是一件小事,他願意忽略那些,低聲說:“下次別亂跑了。”
但容見看得出他沒有不在意,明野只是沒說出口。
回去的路上,明野一直握着容見的手,沒有鬆開,他隨意地說:“如果要跑,至少要做好準備,這麼笨,怎麼跑得掉?”
明野說的是真心話,似乎是認真提出這樣的建議。
容見半垂着眼,睫毛止不住地顫抖着,他有些茫然,很不知所措。
逃跑失敗,被明野捉住,為了日後着想,本來是要道歉的,還要承諾沒有下次。但容見實在是太累了,他
也不想說對不起,因為他根本什麼錯都沒有。
*
回去之後的晚上,容見一直很安靜。
明野掀開被子,才發現容見在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連枕頭都濕透了。
大約是害怕的緣故,又失去了方向。在今天以前,容見還沒有太多實感,他離開了自己生活的地方,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而且他也沒有適應這個時代,是危險的明野營造出一種很溫和的假象,讓容見覺得變化不大,依舊活得隨心所欲。
然而今天,逃跑的容見親手打碎了假象。
容見很要面子,不想被這個人看到,所以一直在躲。
明野稍用了些力氣,扣住了容見的下巴,他就躲不了了。
明野抬起大拇指,粗糙的皮膚滑過容見的臉頰,他問:“哭什麼?”
容見說:“……討厭你,好討厭你。”
做錯事的不是明野,但容見沒有辦法。
明野等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容見的眼淚怎麼這麼多,擦也擦不完。
本來是想給容見一個教訓的,最後也沒給,容見已經流了這麼多眼淚。明野不是沒見人哭過,他看過太多人的眼淚,也從不會為其中任何一個動容。可能因為容見的眼淚是熱的吧。或許是,或許不是,明野也沒想太多,他很清楚容見正在變成特別的人,有不能掌控的改變,明野應該遠離,而不是放縱這些發展下去。
明野嘆了口氣,像是拿容見沒什麼辦法:“今天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可以給容見戶籍,讓他有很好的家世,沒有人能欺負他,每個月還有俸祿可以拿。
或許是明野說得太美好了,容見很小聲地問:“真的嗎?”
明野道:“真的。”
“那你還想逃嗎?”
容見的眼睛濕漉漉的,裏面盈滿了眼淚,他沒有說話。
明野平靜地說著很可怕的話:“想把你關起來。像一隻鳥那樣關到籠子裏。”
明野不是這麼想想而已。回程的路上,他甚至認真思考過哪個園子適合這樣的用途,籠子可以很大,鎖鏈可以很長,但容見不能逃脫,也不能有別人的存在。
容見被他的話嚇到了。
明野笑了笑,鬆開手,看到容見的脖頸上留下一道紅痕,用商量的語氣說:“不逃了吧。”
明野想要勉強容見,勉強一隻很美麗的、偶然棲息在這禁庭的鳥,想把他留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