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長樂殿中燈火通明,僕從開道,宮女打簾,擁着容見往寢宮走去。
一個小宮女稟告道:“殿下,周姑姑有事出去了。您現在要用膳嗎?”
容見還遮着團扇,他邁過門檻,隨意應付了一聲。
沒過一會兒,小廚房就端上來做好的飯菜。
作為一名公主,容見的膳食可謂簡單至極,沒有山珍海味,甚至沒什麼油水,唯一兩道沾點葷腥的菜是雞油炒蘑菇和荷葉蓮藕湯里的肉圓子,分量也都很少。這也為容見在朝堂之上帶來了賢名,長公主體恤百姓萬民,少食節儉,為天下先。
當然,事實不是原身真的有這麼高的覺悟,而是為了抑制發育。容見現在的個頭在男子中都不算矮,在女子中已經很高了。這還是他從小少食的緣故。如果按照正常青少年的飲食,一定會長得更高,發育更好。到時候面貌再雌雄莫辨,身形也很難遮掩。
穿書以後,容見沒有吃飽過一餐。他從小是個孤兒,由外婆獨自撫養長大,但從未有過這樣的日子。
別人穿成龍傲天,他穿成公主不僅要忍飢挨餓,還有無時無刻的性命之危。
萬惡的封建時代,還是社會主義好!
心不在焉地吃完定額的小半碗飯後,容見並未感到滿足,還是放下碗筷,拉響一旁的鈴鐺。很清脆的幾聲后,幾個小宮女走了進來,靜悄悄地將碗碟收拾了下去。
裝飾精美的寢殿空無一人,容見發了一小會兒呆,他走到梳妝枱前,對着鏡子,小心擦去唇上的口脂,這是今天一切意外的萬惡之源。
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容見既不能被人發現自己不是原身,又不能暴露男扮女裝的真相。
真是處境艱難。
容見嘆了口氣,將幾日以來的記憶梳理了一遍。
這位長公主的身份可真是狗血得複雜。
長公主的外祖父容士淮打下天下后,江山還未穩定,當了幾年皇帝后就去世了。因為出身貧寒,並無親族,兒子也死於戰場,唯有女兒容寧一個骨血留存於世。而容寧在父親去世后不久也鬱鬱而終,膝下只有一個四五歲大的容見。
如此一來,這至高無上的皇位,竟找不出一個人來繼承。朝中幾位重臣與容寧公主的駙馬商議,請駙馬費金亦代理朝政,做個代皇帝。等日後長公主長大成人,誕下有皇室血脈的男孩,再將皇權還於容氏。
雖然在容見看來,這個法子怎麼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想出來的。但在當時的情境之下,內憂外患,朝政不穩,國不可一日無君,駙馬費金亦也跟隨先皇在馬上打下江山,有一定威望,可以服眾。唯有此法才能暫時穩定局勢。否則一個皇位之爭,直接讓整個新生的朝廷分崩離析。
無論是誰,擁有權勢的人——駙馬、太后、開國元老、擁立新主的世家貴族,都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
所以,他們同意了這樣一個決定。
皇位繼承的矛盾沒有被解決,只是推后了,推到所有人都無法妥協的一天便會真正爆發。
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容見成為懸在這個新生王朝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着年歲漸長,這把劍也越發搖搖欲墜。這不是因為長公主有多大的權柄,而是他是眾矢之的,他的一舉一動,他將來會決定整個大胤的未來。
是的,不是“她”,而是“他。”
因為穿越過來后,容見發現原身根本不是個女孩子,這位長公主殿下其實是個男孩子。而如果他不裝作一個女孩子,也不可能活到長大,早被便宜爹費金亦在年幼時隨母親容寧一起解決了。
容士淮唯一的兒子戰死沙場后,費金亦就開始給容寧的飲食中下慢性毒藥。直至毒性蔓延全身,臨死之際,容寧才發現了真相,讓周姑姑好好保護自己唯一的孩子容見,他日再做打算。
容寧懷孕的時候,天下戰火紛飛,弟弟戰敗而死。她是在逃命路上,一戶農家中生的孩子。容見一出生,就沒了呼吸,是被山上的一個老和尚救活的。但那位大師對容寧說,要想讓這孩子活到長大,必須要以女子身份示人,等到二十歲,才可將真實身份公之於眾。
容見不由地想,雖然是封建迷信,但這個迷信是不是太准了點。
不過也有可能這是小說,所以故事發生的都很有戲劇性。
就這樣,“公主”這個身份真的救了容見一命,讓他活到這麼大。而便宜爹費金亦為了皇位能下毒謀害妻子,再殺個有繼承權的兒子,估計也不會有任何心軟。
容見想起記憶中的模糊的一幕。
除夕的夜晚,宮中宴請群臣,小孩子們都在被烘得很暖和的院子裏玩耍。男孩子聚成一團打打鬧鬧,舞刀弄棒,女孩子們則待在樹下,交換各自收到的新年禮物,挑選繡花樣式。
原身知道自己不是女孩子,所以更加厭煩,也拾了一把木劍擺弄。
費金亦穿着龍袍,也來到這裏,他笑着看着容見,接過那把木劍,柔聲道:“女孩子擺弄這些做什麼,像你母后那樣漂漂亮亮的就可以,對不對?”
原身那時還是個小孩子,竟被嚇得不輕,而容見也感同身受似的心頭一寒。
為了皇位,費金亦什麼都能做,現在只是妥協下的結果。
一定,一定不能暴露身份。
容見很明白。
“殿下,殿下。”
不知什麼時候,周姑姑來到寢宮中,她喚了容見幾聲,有些憂慮道:“陳嬤嬤要回來了。”
容見眨了眨眼,回過神來。
他記得陳嬤嬤是太后那邊的人。太后與容寧的關係很差,在唯一的兒子在城破身死後,太后恨女兒怎麼不以身代之,自然也不知道容見的真實身份。
太后厭惡早死的女兒,也不喜歡不中用、無法繼承大統的公主,但她明白公主將來要誕下繼承人,還是利用權勢之外、長輩的身份,嘗試掌控長樂殿。
而在朝堂之上的角逐中,太后也確實是最弱勢的一方,朝臣和皇帝容忍了這麼一小點的逾矩。
陳嬤嬤是太後幾個月前派來的教養嬤嬤,也是太后的心腹。說是公主年紀也大了,該知曉些規矩,得由老人負責看顧。教養嬤嬤本應每日都來的,但前段時間太後去五雲山禮佛,陳嬤嬤也一同隨行,所以容見至今還未見過她。
周姑姑用銅盆接了熱水,凈手後為容見卸妝,一邊細述陳嬤嬤近來的行事:“待人着實嚴苛了些,上次有個洒水的小宮女不小心沾濕了陳嬤嬤的鞋面,險些將人拖下去打死了。外人不知道,還以為長樂殿是什麼地獄魔窟。”
容見有些驚訝。原身倒是不太記得這些,畢竟在他心中,陳嬤嬤也算不上什麼要緊的人。
周姑姑嘀咕道:“何止呢,殿下的東西,沒收入庫房入冊的東西,也是隨意拿了……這些也都算了。總之想要親近殿下,可殿下這身份,如何能被她知曉。”
一來周姑姑當年全程見過那位老和尚,對他的話深信不疑,認定容見須得二十歲后恢復身份才能周全。
二來太后不滿已久,只覺得是坐在皇位上的不是親生血脈,自己才會落得如此境遇。如果知道容見是個男孩子,必然會不管不顧,立刻和皇帝撕破臉,強逼公主登上帝位。
容見嘆了口氣。
周姑姑又洗了遍手,看見撂在桌面上的扇子,奇怪道:“這個扇子,殿下是在哪拿的?也太簡陋了。”
容見順着她的視線看了過去。
白日裏花開得正盛,容見抵着扇子遮面時外面的太陽又要,襯得明艷美麗,不同尋常。現在是晚上,燈光昏暗,離開枝頭許久的山茶蔫了,瞧起來確實大不如前。
而這把扇子救了在人設崩潰邊緣的容見。
他“哦”了一聲,怔怔道:“旁人送的。”
周姑姑皺起眉。一貫以來,她都對容見保護嚴密,總怕容見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受到什麼傷害,不想把這把來歷不明的扇子留在這裏。
“放在那吧。”
容見出聲打斷周姑姑的動作。
周姑姑的手停在半空中,緩緩收了回來,輕聲道:“那殿下早些休息。”
她這麼說著,屈身福了福,退出了寢宮。
容見在原處坐了很久,似乎在想着什麼。
燈火“嗶啵”的響了一聲,在安靜的寢殿中像是一道驚雷。
容見如夢初醒,鬆開托着腮的手。
他長在手指,擋在燈火前,在縫隙中看到跳躍的燭光,朱紅的地板上鋪着一層搖曳的樹影,一切好似都很夢幻。
容見還惦念着不久前發生的事,明野與自己的對話。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應答,雖然是這本書里的男主說的,但也不至於讓自己落荒而逃吧。
丟臉,太丟臉了。
果然,作為一個當代大學生,還不能熟練地以勢壓人。
容見拿起扇子,有些費力地將山茶摘了下來,細紗的扇面上多了幾個剪裁得不甚用心的洞。
他抬起手,將山茶擱在窗格上,被晚風吹着。
準確來說,容見並不討厭明野。即使他穿成的是《惡種》裏的炮灰黑月光,原著里的死亡與男主息息相關。但在見到明野后,也很說少年時的男主有什麼不好。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很多人網戀奔現的結果都慘不忍睹,是一種理想的幻滅。而對容見而言,明野的存在也是從紙片人的世界變成了現實,對方卻沒有辜負自己對書中那個紙片人的喜愛之情。
想到這裏,容見又好笑地搖了搖頭,自己尚且朝不保夕,還想那麼多。
他的目光落在那把失去裝飾的扇子上,打開最下面一層的抽屜,將那把僅開一次花,只可使用一次的扇子放了進去。
容見沒有小說主角的金手指,也沒有明野那樣的毅力與天分,他連扮演一位公主都很困難,左支右絀,口脂都擦不好。
無論過往如何,來到新世界后,容見都想要活下來。
明野是很好,他還是想要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