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
長樂殿,日落黃昏。
幾個小宮女結伴而行,從游廊邊經過。宮規雖嚴,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還是忍不住嘰嘰喳喳着。
“公主還病着嗎?”
“病着呢,公主病沒好,宮門也沒開。”
“我今日從小門出去了,拿的針線,還瞧見明侍衛站在殿外。”
“明侍衛?那不僅是今日,前兩日也是。公主病了三日,他也站了三日。”
“竟,竟如此情深,不是聽說公主對他……”
“別別別,這可不能亂說。被人說到周姑姑面前,咱們都逃不了一頓打。”
眾所周知,大胤宮內只有一位公主。
——長公主容見,金尊玉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就在幾個小宮女還在打打鬧鬧時,忽然,一隻手慢慢地推開了窗。
那隻手生的很美,皓腕勝雪,手指細長白皙,指尖沾着一點粉。
左邊的小宮女走在前頭,湊巧瞥見窗中之人,“呀”了一聲。
坐在窗邊,托着下巴的人是長公主容見。
他偏着頭,頭髮未挽,只是隨手用絲帶鬆鬆垮垮地束着,鬢角垂墜,掩了小半張臉,低眉斂目間有種安靜惝恍的美麗。
容則秀雅,稚朱顏只。
幾個小宮女沒料到自己私下講幾句悄悄話,竟被公主聽了去,驚慌失措之下,什麼也顧不上了,全都跪倒在地,磕頭求饒:“殿下恕罪,奴婢知錯了。”
容見看着眼前這群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微微皺眉,他的聲音很輕,清清泠泠的,十分動聽:“都起來吧。”
小宮女們自知犯下大錯,左右看了看對方,支支吾吾地不敢起身。
容見見狀,似乎有些無奈,指節在桌上扣了一下:“托你們做點事。”
一個膽子大些的小宮女道:“公主之命,不敢言托。”
容見思忖片刻,方才道:“你們不是說,明侍衛還等在殿前。既然如此,就替本宮請他進來。”
叫人也不必四個人同去,只有一個小宮女聞言奉命離開。剩下的幾個像受了驚嚇的小鵪鶉似的貼在一塊,惴惴不安,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連呼吸都不敢發生什麼聲響。
容見嘆了口氣,輕聲道:“不是知道不能被別人聽到。下不為例。”
幾個小宮女如釋重負,知道公主饒過了她們,連忙謝恩。
在容見看來,這般大年紀的小姑娘還是孩子,說什麼都不至於是罪過。但在着禁庭之中,沒有人能當真正的孩子。
容見不再多說什麼,他托着腮,望着長樂殿通往宮外的那條路。
片刻后,遠處走來兩個身影,停在朱紅的宮門外。
容見的目光落在後面那人的身上。
花枝覆影,一人長身如玉,立於長樂殿外的青石板上。他個頭很高,有着少年人削瘦的身形,卻很能撐得起一身緋紅色曳撒。
容見以為自己藏在窗格掩映間,並不會被發現。但那人的感官似乎非常敏銳,察覺到什麼,抬起頭,兩人隔窗對視了一眼。
他有一雙漆黑的眼瞳,像是無星無月的夜晚裏的湖泊,四周長滿了高樹,幽深寂靜,灰藍色的湖面一覽無餘,卻完全令人無法看透。
容見莫名感覺到冷,他移開了目光。
這個人是這本書的男主角——明野。
是的,容見穿書了,這是他穿進這本書的第四天,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本書的男主。
而容見卻十分不幸地穿成了書中未曾正面出場的炮灰角色,男主早死的白月光——限定在大結局前,因為故事的結尾,長公主變成了被掘墳鞭屍的黑月光。在那些配角口中,長公主容見之死,與男主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半夢半醒,接受原身記憶的幾天裏,與明野有關的事並不算多,但每一件幾乎都是踩在了雷點上。
容見不禁感嘆,不愧是黑月光,嗟磨男主的事,真是一件也沒少做,但外人還以為公主對明野心有所屬,青眼相待。
穿書以後,容見明白自己的處境,本來沒打算和明野再有什麼牽扯。看小說的時候,他的確是很欣賞男主,但那是對紙片人的喜歡,一旦涉及到自身性命安危,容見還是覺得小命要緊。
直到今天,他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想在窗戶邊吹吹風,卻聽到小宮女們的閑言碎語,不由生起幾分不忍心來。
原身讓明野送花,不過是想讓外人以為他一介白身,也想覬覦公主,才如此獻殷勤,引人恥笑。
容見病了三日,明野也在外等了三日。
離書中命運的結點還有一兩年的時間,容見只猶豫了一小會兒,覺得這麼點事大概也無傷大雅。
總不能讓十八歲的、一無所有的明野一直等下去。
頃刻后,明野推門而入,走到殿內,容見才看清他的臉。
落日熔金,搖搖欲墜的日影落在紅漆的窗格上,似乎將世間一切也截成兩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明野站在黯淡的日光里。
他的長相英俊,發冠高束,眉眼寡淡疏冷,懷裏捧了幾枝清晨摘的山茶花。
而現在已經是黃昏了。
容見的臉色是病骨支離的蒼白,他倒是知道要維持人設,抿了抿唇,開口道:“既然花已經送到了,明侍衛可以退下了。”
明野站在三步開外的地方,微微抬頭,他的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情緒,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不在意等待的時間,也不在意讓他等待的人,似乎只是陳述:“殿下,這花已經敗了。”
容見怔了怔。他想要幫男主找個理由,對方似乎責任心過強,還不領情,但現在已經沒有花可摘了,失職的後果更加嚴重。秉持着幫人幫到底的心理,容見作為一個才穿來這個世界三天,處境都沒摸清楚的現代人,想了好一會兒,終於又找了個借口:“天色將晚,這樣的花,與黃昏正相稱。”
明野看了他一眼,但沒等容見有所感知,便移開了目光,也沒再說什麼,而是走上前,將花遞給容見。
照理來說,公主身份尊貴,但也是女子,在沒有旁人的陪伴下,與外男見面,到底有些不妥。明野也未多做停留,離開了公主的寢宮。
容見有些失神,看着那一襲緋紅的袍腳消失在視野中。
就走了。
不是在外面等了三天,連路過的小宮女都要稱讚上一句深情厚誼嗎?雖然結局比較慘烈,但是全書99%的時間不都說是男主情深似海的白月光嗎?
容見看不出哪裏情深,也沒覺得哪裏厚誼了。
總之,容見沒想明白,也沒想太多,畢竟沒打算以後和男主有太多牽扯,最好就是一對過路人。
捧着那幾枝山茶時,容見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之前的人生中,容見很少與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他也沒有這方面的天分,想了一小會兒,決定還是自力更生。
而此時的明野,已回到住所。
明野的住在長樂殿外不遠處的衛所,地處偏僻,是一個不大的院子,裏面人跡寥落。
天幕低垂,華燈初上。
明野走進屋子,那是一個很狹小的房間,裏面幾乎沒有什麼佈置裝飾,只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方立櫃,桌子上擺了個茶盞,連個燒熱水的地方都沒有。
明野隨意地抽出一張信紙,在上面寫了四個字——“公主有變”。
擱下筆后,明野停頓了片刻,沒有將信紙放入信封中。
他想起黃昏時見到的容見。
容見垂着眼,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在眼瞼下落下一片青灰的陰影,顯得膚色愈白,伸出手,接過那幾枝蔫了的山茶。
是很天真的姿態。
明野看了眼窗外。
到了該點燈的時候了。
於是,那張紙也消失在了燃起的燭火中。
而長樂殿中,周姑姑得知公主從病中清醒,連忙趕了回來。
她是公主最親近的姑姑,理應隨時陪伴左右。
推門而入時,周姑姑感覺殿內昏昏暗暗的,似乎只點了一支火燭。
桌上的長頸白瓷瓶里插了幾枝淡粉的、重重疊疊開着的山茶,是很端重的秀美。
容見抬手撥弄了幾下。
周姑姑走到容見的身邊,柔聲問:“殿下,您終於能起身了。”
容見抬頭看了她一眼,終於把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名字對上號,他慢慢道:“周姑姑,我……本宮好多了。”
三天以來,他病的大多數時間都恍如夢中,不停地接受原身的記憶。
而眼前這位周姑姑是原身母親容寧的侍女,也是唯一知曉容見男扮女裝,真實身份的人。
容見的穿越實在是一個意外。他不過是睡了一覺,就穿到了一直在追的小說《惡種》中。
《惡種》是一篇升級流男頻爽文。男主身份尊貴,本來是天神遺族的繼承人,卻被人狸貓換太子,成為娼.妓之子。十九歲時又遭人陷害,流放棄都。但這些再書中都不過是隻言片語,作者從流放后寫起,男主起於卑微,一路上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心機深沉,才智近妖,足智多謀,不到三十歲便平定天下,登上皇位,走上人生巔峰。
唯一的缺憾之處在於,男主這樣的人,即使到了結局,身邊也無一人相伴。
男主雖然馳騁天下,天資卓越,但終其一生,所遇的女子,要麼表面對他一見鍾情,實則是因家族利益早對他反目成仇,要麼是派來的姦細卧底。有一個劇情,容見記得很清楚。男主曾在被賊匪屠戮的村莊裏救回一個年芳十五的小女孩。小姑娘無處可去,便收留她在宅子裏侍候。那個小姑娘為男主煮了五年的茶,性格溫柔可親。但男主在一次打仗后回家,她含羞帶怯地遞上了摻雜毒藥的茶水,男主慢慢端起茶盞,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中飲下一口,卻並未咽下,而是扼住對方的下頜,讓她不能咬破毒藥自殺,直接拖去審訊。
那一章的本章說里可謂是見證了書友們的打臉經過,從期待發生一些喜聞樂見的是到徹底喪失希望,痛罵作者不是人,能寫出這種劇情。
不過男主也不是完全與情愛隔絕。
在書中各色配角的口中,男主還有個年少時的白月光。男主十六歲入宮當差,長公主對他照顧頗多,宮中人人皆知。即便是太平宮宮破之時,男主率領的叛軍也避開了長公主的舊居長樂殿,怕打擾了長公主的在天之靈。可惜的是,這位長公主英年早逝,早在十八歲時就香消玉殞了。
書友們紛紛感嘆,男主這是心裏有一個白月光,接受不了其他的女子,可悲可嘆。
容見也不例外。至少在看到結局前,他真的以為這位長公主是男主的白月光。
至於結局,結局當然十分出人意料。
男主的軍隊擊破天神遺族,他的兄長,也就是當年那位狸貓換太子的另一位當事人在絕境之下,當眾嘲諷男主終其一生,也不被任何人所真心相待,連那位長公主,也不過對他諸多利用嗟磨,並無一絲真情。
男主聽到兄長的話,並未說些什麼,但在場之人眾多,早已有人揣摩聖意,將故去的長公主挖墳鞭屍,讓他不得好死。
毫不意外的是,這章的評論,又是書友們對作者的破口大罵,但還是要繼續往下看。
容見看完了倒是沒罵人,但還是感嘆了一聲作者牛逼,不為外界評論所動,存心讓男主斷情絕愛,註定孤獨一生。
結果一覺醒來,他就穿成了《惡種》裏那位早死又被挖墳的黑月光長公主容見。
而且這位長公主的性別都不大對,並不是個女孩子。一旦被人知道容見的男孩子身份,皇宮之主,容見的便宜爹,估計第一時間會要了他的命。
所以容見必須要持續扮演這位公主,且不能露出馬腳,否則真的要英年早夭了。
周姑姑親自為容見披上織金綉紋的外衣,一點一點仔細地收攏着頭髮,一邊道:“聽聞公主一醒來就見了明侍衛,是否太過着急?”
提到明野,容見正好有話想說,他垂着眼,裝作隨意道:“的確如此。本宮的意思是,現下已是八月末,不必再讓他摘花,以後也不必多見。”
在容見看來,這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公主與侍衛,本來就不應該過於親近。而原身這麼對待明野,甚至要求侍衛長將他指派給自己,貼身護衛,也是別有用心。
沒料到,周姑姑聞言卻皺起眉,她有些疑惑地問:“殿下不是說,與明野之間的親近是為了以後的大計做準備嗎?”
容見:“?”
他有什麼計劃,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周姑姑的神色更加不解,遲疑地望着容見,沒有說話。
看來,不僅有這個計劃,這個計劃還很重要。但是原身好像沒把這個當回事,一時竟沒想起來,還需要以後細細回憶。
茫然失措中,容見虛弱一笑:“姑姑放心,本宮自然心中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