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樹林中飄來淡淡的血腥氣與清冷竹葉交織的味道,說不上好聞,燕觀緩緩摩挲了下猶帶着輕微痛感的面頰。
這小娘子,下手可真狠。
見燕觀一步一步緩緩走向自己,正巧隱在樹蔭下的臉看上去叫人無端從心中便生出又癢又怕的懼意來,心似乎也已經不再受她掌控,而是隨着他帶着十足壓迫感的步伐而跳動。
周幼吾有些慌張地往後退了一步,強自鎮定道:「是你太過分,我才……」沒忍住。
這時候乖乖蹲坐在一旁的閃電見兩個主人靠得極近,似乎一如往昔親昵,卻沒人理它,傷心地嗚嗚幾聲,走過去搖着尾巴輕輕蹭她垂下來的細白手指。
手上突然觸碰到一陣溫熱,周幼吾有些驚詫地垂眼望去,因着驚慌而發白的芙蓉面上頓時盈上了幾分春暖花開的笑意,是閃電!
她亦有好久未曾見着它了,周幼吾驚喜地微微躬下身,熟練地揉了一通狗子,原本威風凜凜,叫人看了就不敢接近的大狼狗在女郎的揉捏下舒服地打起了小呼嚕,不住地用狗頭去蹭她柔軟中散發著清甜香氣的身子。
閃電幸福地闔上眼,就是這個感覺汪嗚嗚!
許是在這樹林裏滾了一遭,她身上那件蘿蘭紫的銀紋綉百蝶度花齊胸衫裙微微有些凌亂,她一俯身,便露出了大片雪膚,一點紅痣嬌怯怯地藏在那片雪白之上,瞧着真是……
燕觀克制地只瞧了一眼便轉過頭去,瞬息后又覺得不對,既然她覺着自己是無恥之徒,那他徒做出這副君子姿態作甚。
他正大光明地看……看她擼狗。
閃電愛戀地膩在她懷裏被擼得呼嚕嚕叫個不停,燕觀面色一寸寸暗了下去。
周幼吾不是沒有察覺到那道迫人的視線,只是……
她見着閃電時就明白過來臉上那道濕漉漉的痕迹是誰幹的好事兒了,想到那清脆的一巴掌,周幼吾只想把整個人都埋進閃電蓬鬆的皮毛里。
這下是把燕觀徹底得罪了罷,他又素來是個小心眼的性子,想來定是記恨上自己了!
周幼吾腦袋亂糟糟,飛快轉動着腦瓜子,可腦袋裏浮現的都是話本子那些男人怎麼這樣那樣懲罰女郎的橋段……
周幼吾決心回去便將那些不正經的話本子束之高閣!
燕觀越看越覺得此情此景礙眼,淡淡掀了掀眼皮:「它方才咬過不少人,還未來得及清理。」
猛然掉出香香懷抱的閃電疑惑地嗚了一聲。
燕觀嫌棄地睨了一眼那猶不知足地用頭去蹭周幼吾的大狗,真是丟他的臉。
「閃電。」
大狗反射性地抬頭望向他,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純潔地看着它的主人。
燕觀看着仍垂着眼不肯正眼看自己的女郎,意有所指地輕聲斥責道:「沒瞧出別人不想理你嗎?還不快滾過來,丟人現眼的東西。」
閃電汪嗚嗚幾聲,方才香香主人明明很高興見到它呀!
周幼吾線長卷翹的睫毛抖了抖,默默抬頭瞅了他一眼,不受待見的好像另有其人……
長身玉立的天子靜靜立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似乎覺察了她投來的怯怯視線,冷淡地別過臉去。
他不說話時,的確有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周幼吾想了想,還是上前請罪罷,就事論事,無端受了她一巴掌的燕觀的確無辜。
被瞪了一眼的閃電討好地拱了拱她的手。
餘光瞥見她走了過來,燕觀悄然將腰背挺得更直,他須得拿出為人……君主的氣度來。
眨眼間燕觀已在心中算好了怎樣說才能叫媞媞明白他如今正在生氣,絕不是輕易便能哄好的,卻看見那身姿柔綽的女郎盈盈拜倒,儼然是一副請罪的姿態。
竟是疏離至此。
周幼吾覺着有些丟臉,可從前兩人是愛侶時便罷了,這些打打鬧鬧方能勉強說得過去,可現在……
她偷偷抬眼望向身如玉山、容色俊美的天子,心中不知怎得浮現出淡淡的失落來。
這股情緒一上來,她立刻繃緊了身子,暗暗罵自己幾句矯情,既然都決定一別兩寬,君民有別,她既犯了錯,自然是該認錯請罪。
「臣女冒犯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燕觀沉默地看着她,也不說話,一時間只傳來風吹竹葉的瀟瀟聲。
是罵是罰總要開個口說句話罷?
周幼吾垂着頭,她還維持着下跪福身的姿勢,偏偏燕觀不知在想什麼,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凝滯。
半晌,才聽見他開口,嗓音低啞,似帶了些無可奈何的倦意:「起來罷。」
許是蹲得久了,乍一起身便覺着有些頭暈眼花,周幼吾略略往後退了半步穩住身子,垂下的眼睫在瓷白面容下投下一排陰影:「多謝陛下。」
餘光卻瞥見他是往自己這兒走了兩步,似乎是想要扶她?
周幼吾心裏呸呸呸了幾聲,燕觀恨她都來不及,怎麼會這般好心呢?
以後可不能再這樣自作多情了!
燕觀有些僵硬地收回手,緩聲道:「我送你回去。」
衡哥兒還在禪房裏等着她呢。
周幼吾不欲惹出一些她解決不了的風波,只搖了搖頭,婉言拒絕了。
「多謝陛下美意,只是家中幼子還在禪房內等着臣女歸去。普若寺人多眼雜,若是叫人窺見帝蹤,難免有損陛下聲譽,臣女自個兒回去便是。」周幼吾客客氣氣地說了一通,自覺挑不出錯,連燕觀的名聲都考慮到了,世間應當再難尋到她這樣貼心懂事的女郎了。
其實她心中清楚,不能叫衡哥兒躲着燕觀一輩子,無論之後他是科舉入仕抑或做其他喜歡的事兒,他逐漸長大,那張像極了燕觀的臉在外必會招惹來許多是非風波。
所以她只盼望着燕觀能早日立后納妃,待他膝下子嗣繁茂,便不會同她搶衡哥兒了。
周幼吾又福了福身,「臣女先告退了。」
燕觀顰眉,不知怎得,他見着周幼吾這副客氣知禮的模樣就覺着心煩意亂,她便這般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兒嗎?
待在他身邊,便叫她如此難以忍受?
「是嗎?朕是否該嘉賞你,如此緊張朕的名聲。」
周幼吾垂首,瞧着很是謙順:「這是臣女該做的,當不得陛下獎賞。」
燕觀輕輕一揚眉:「一別三年,朕竟不知,周家大娘子變得如此懂事妥帖。」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周幼吾懶得同他說話,這般陰陽怪氣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怎麼薄待了他呢。
見她起身欲走,與方才溫柔婉順的女郎又是兩幅做派,燕觀終究是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你便這般想與朕一刀兩斷,再無關聯?」
見周幼吾毫無猶豫地點頭,燕觀怒極反笑,他竟是不知自己昔年瞎了眼,怎麼招惹了這麼一位沒心肝的小娘子。
「陛下是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答應了臣女從此之後橋歸橋,路歸路,又何必過多糾纏呢。」周幼吾看多了話本子,知曉燕觀大抵是面子上過不去,說來也是自己狠心要斷了這段紅線,是以雖說心中有些悶悶的不痛快,但還是道,「未免失了天子氣度。」
那道緊握着她手臂的力道緩緩卸去。
周幼吾抿唇,今天又攤開來說了一回,依着燕觀的性子,大抵,是真的不會再回頭找她了罷。
她沿着小路走了好一會兒,已經能看見普若寺後院的大門了,身後只傳來馬兒揚蹄的輕哨聲。
他要走了。
周幼吾有些茫然地垂下眼,略頓了頓,又接着往前走,燕觀如她所願那般抽身離去,往後的日子應該能平靜許多。
再過個幾日她便帶着衡哥兒去京郊的溫泉莊子上住些時候,住夠了再去江南待上幾年,到那時……燕觀想必三宮六院紅粉在側,便不會在意她了。
這是好事。
周幼吾繃緊的肩微微放下,她告訴自己,這是好事。
身後猛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這聲音的方向……
她有些驚訝地想要回頭,卻覺腰肢被男人有力的手臂一攬,整個人便如一隻輕盈的蝶般跌到了他懷裏。
周幼吾: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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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的侍衛小甲和小乙見着他們嬌滴滴的大娘子被當今天子攬在懷裏,對視一眼,俱都震驚又默契地單膝跪下:「臣參見陛下。」
坐在燕觀身前的周幼吾聽着動靜,連忙揮動着手想要說什麼——快來個人救救她!
可這樣的動靜只能叫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直至密不可分。
自侍衛小甲和小乙兩人的視角望去,便見那柔怯嬌嬌的女郎被身如玉山的天子珍之重之地擁在懷裏,握着韁繩的有力雙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環住了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
天子高坐馬上,半闔下眼帘,望向他們的時候竟然隱隱有些得意。
得意什麼呢?
侍衛小甲和小乙撓撓頭。
可惜她還沒撲騰幾下,便被燕觀一隻大手給按在了胸前,清冽莊嚴的龍涎香直直撲向她,那隻大手上傳來的溫熱力度順着髮髻也能叫她清晰地感知到,驚得她一時之間卸了力氣,那隻原本高舉着的手軟軟垂下。
「周氏疑參與陳王謀逆一案,朕會帶她回宮,親自審問。」
說著便帶着被強制埋在他胸前說不了話的柔弱女郎揚長而去。
他馭馬的速度極快,女郎手臂上挽着的碧色紗羅披帛被風一吹,與天子腰間蹀躞帶上垂下的明黃瓔珞交纏在一起,恍若長虹飛霞,明光耀彩。
這畫面極美,但侍衛小甲和小乙只顧着撓頭。
侍衛小甲:我們柔柔弱弱美貌動人的大娘子還能幹謀逆這種粗活兒?
侍衛小乙:罪犯還能藏在天子懷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