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世子爺與大娘子都在呢,正好正好,主君聽聞世子爺歸家,哎喲,真是高興得不得了!今晚便想着在胥竹堂為世子爺接風洗塵,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呢。」
老管家目光慈愛地看着兄妹倆,「夫人要是知道世子爺能平安歸來,往後與大娘子好好兒地相互依靠着呀,定也是欣慰得緊。」
對着自小看着他們長大的老管家,周言之態度頗為溫和,答應了晚些時候便去胥竹堂,老管家心愿得償,樂樂呵呵地轉身離開了。
見周幼吾眉頭皺着,似是不大樂意的模樣,周言之有些好笑地颳了刮她挺翹的小鼻子:「行了,有阿兄在,能叫你受委屈不成?」
周幼吾瞪了他一眼,她是擔心阿兄見着劉榮玉那副虛偽的笑臉會犯噁心。
「柳芽,替你們娘子梳妝打扮。正值好年華,打扮得這般素凈做什麼,沒得叫外人覺着我養不起你。」周言之輕輕推了推她,又一手撈起正在聚精會神研究一把鑲嵌着各色寶石小刀的衡哥兒,在他嘎嘎嘎的笑聲中揚長而去。
看着衡哥兒被舅舅逗得開懷大笑,還要對着她努力地揮舞着小胖胳膊,周幼吾輕輕一笑,安撫有些焦慮的柳芽:「沒事,阿兄有分寸,不會叫旁人察覺出不對勁來的。」
娘子都這麼說了,柳芽便安下心來,進了屋便準備了溫水與巾帕給周幼吾擦洗過身子,這麼大熱的天兒,擦洗過後再換件衣裳才舒服呢。
一解開內里的小衣,柳芽見她們娘子細得一隻手就能掐住的腰兩側帶着一層淡淡的淤青,嚇了好大一跳:「娘子,這……」
比羊脂暖玉還要細膩白皙的肌膚上布着的青色淤痕,瞧着是有些嚇人。
周幼吾白着臉輕輕碰了碰那處,好在並不疼,她還有心思安慰柳芽:「我不小心撞着馬車了而已,不疼的。」
柳芽紅着眼輕輕給她擦拭着身上肌膚,見娘子神色舒然,並無不適,這才鬆了一口氣,她們娘子啊,瞧着玉嬌花柔一團,其實心志最是堅毅了。
如今世子爺回來了,哪怕沒有與衡哥兒的阿父重歸於好,她們娘子也一定能活得好好兒的!
柳芽這麼一想,今兒的家宴上娘子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叫那慣會面慈心苦的劉氏瞧一瞧,她們娘子哪哪兒都不比二娘子差!
周幼吾坐在錦凳上發獃,待到柳芽滿意地說了一聲:「好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見着鏡中那個明艷不可方物的自己,還有些不適應:「怎麼妝扮得這般隆重……」
「哪裏隆重了,是娘子平日太過素簡了。」
柳芽得意地看着雕花菱鏡里姿容絕妙的美人,娘子平時來來回回就是簪幾朵絹花玉簪,雖說有人在那兒撐着,這般裝扮亦是很美,可如今佩金釵,描花鈿,瞧着才真真是神妃仙子呢。
她們主僕倆出門時,正巧碰上帶着衡哥兒過來的周言之。
見着媞媞如此容光照人的新打扮,周言之連誇了幾句,衡哥兒則撲騰着從舅舅懷裏下來,抱緊阿娘的大腿好一頓蹭:「阿娘好漂亮!阿娘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阿娘!」
這傻小子,嘴倒是比他阿耶的要甜多了。
周幼吾捏了捏他的小胖臉:「你就在院子裏乖乖玩一會兒,阿娘與舅舅待會兒便回來了,知不知道?」
之前被她派去莊子上打理事務的花萼笑着抱起了嘟着嘴不太高興的小郎君,哄道:「奴婢陪小郎君玩兒魯班鎖好不好?」
衡哥兒表示自己沒有那麼容易哄好。
最後還是周言之許諾來日陪衡哥兒一起放風箏,他才勉強放了兩人走,走出一段距離了,周幼吾回頭望時,他還趴在花萼肩頭對着她笑。
真是……心都要叫他軟成一汪水了。
周言之生得高大,低頭便能望見媞媞嘴角噙着的柔軟笑意。
媞媞看衡哥兒時,便也是他看媞媞時一般的心境罷。
自覺替父上崗的周言之想揉一揉妹妹的頭髮,可柳芽為她梳好的髮髻精心佩着寶石金釵那些瞧着就很繁瑣的首飾。
周言之只得悻悻然地放下手,尋思着明日再叫人給妹妹打些時興的首飾,再做些新衣裳才是。
他周言之的妹妹,合該是千嬌萬寵,飲金饌玉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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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竹堂
周循光與周頌聲是早早兒就候在胥竹堂等着爺娘兄長她們來的,周父不知生什麼氣,與劉氏去後堂吵架了,兄妹倆也不當回事兒,只一門心思地等着周幼吾她們過來。
接了信便快馬從麓山書院回來的二郎周循光見兄妹倆聯袂而來,上前鄭重地行了個大禮,雙眼亮晶晶地看向她們:「阿兄!阿姐!」
周言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六歲的少年,較之三年前他離家時已經長高了不少:「二郎長大了。」
周循光便摸着腦袋美滋滋地笑了起來。
周頌聲翻了個白眼,但還是乖乖給周言之二人見了禮,抱着阿姐的胳膊誇讚道:「阿姐今兒打扮得真好看!以後都這麼打扮罷!」
周幼吾輕輕瞥了一眼屋內,不見阿耶與劉氏,只她們兄妹幾個,伴着幾個候在四柱邊的女使。
周頌聲不住陶醉地往阿姐身上蹭,怎麼同樣是女郎,可阿姐身上就這麼香這麼軟呢?
光是這麼挨着就叫人覺得如登仙境了。
周幼吾有些不自在地撫了撫髮髻上的鑲寶石碧璽花簪,嗔怪道:「天天兒戴這麼滿頭的東西,你是想累死我不成。」
周頌聲被她逗樂了,正要說些什麼,周父與劉氏便從後堂那邊兒過來了。
見着長子與長女,周父神色欣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對着周幼吾說話時聲音便更柔和了,「媞媞這般打扮真是好看,小女兒家就該這樣漂漂亮亮的!手裏頭的月例可還夠用罷?改明兒叫外邊兒秀坊進府來給你裁些新衣裳,頌聲也是,天天兒穿得跟個小郎君似的,但凡你學你阿姐半分的美貌可人呢,我也不必操心你了。」
周頌聲不以為意,還覺着自己是蹭着阿姐的光才有新衣裳穿,笑嘻嘻地挽着周幼吾的胳膊朝着周父行了個禮:「多謝阿耶!」
跟在後邊兒的劉榮玉差些沒被自己這個沒志氣的女兒氣死!
眾人依次落座,劉榮玉拿出絹帕點了點有些泛紅的眼角,故意道:「衡哥兒呢?這樣合家團聚的時候,怎得沒將他也一道兒抱過來。」
周父皺着眉頭睨她一眼,劉榮玉只裝作恍然不知的模樣,她就是不服氣!
方才她着實挨了好一頓數落,話里話外無非是說她這個做人繼母的容不得人,把他的寶貝女兒氣得要出府別居!
可那死老頭子也不看看自己做得是否有是偏頗,他的一雙好兒女回來了,剛剛說話時他可曾有問候過她的循光和頌聲一句?方才就算是要做新衣,也是先說幼吾,再說頌聲,若不是瞧着她在這兒,恐怕都不會順嘴提一下頌聲罷!
若是她再不去爭去搶,這侯府日後哪裏還有她們母子三人的容身之處!
看着劉榮玉隱隱有些不對勁的神情,周幼吾倒是不以為意,只淡淡道:「今兒忙裏忙完地奔波了些時候,我便留衡哥兒在漪蘭院歇着了。他人小,若是引了這麼多長輩為他擔憂,那便是衡哥兒的不是了。」
說到外出奔波,周父又瞪了劉榮玉一眼,瞧瞧你做的好事兒!快閉嘴罷!
又對着周幼吾輕言細語道:「衡哥兒體弱,平日裏難免要你這個做阿娘的受累。我那庫房裏備着不少好藥材,改明兒你同忠叔去挑一挑,瞧瞧有什麼是衡哥兒用的上的,只管拿去便是。」
老管家忠叔在一旁笑眯眯地應下來了。
周幼吾知道阿耶是藉著此事在替劉氏替她賠罪,便也只點了點頭:「多謝阿耶。」
「傻孩子,一家人說什麼見外話?」
見女兒乖乖收下了,周父心裏高興,連忙招呼大家快些吃菜。
周循光還在問周言之戰場上的事兒,見長子面帶微笑,說的卻不多,周父心中一凜,連忙呵斥道:「涉及朝政上的事兒,你一個還在讀書的臭小子懂什麼!吃你的飯便是!」
劉榮玉在一旁看得眼睛都要瞪紅了。
難不成她的循光便是個草包廢物?怎得連問幾句聽幾聲都不許了?
周言之微笑道:「近日六部同內侍省正在準備陛下登基大典的事兒,大破匈奴的功績自會被禮部載入書冊,二郎再等些時候便能知曉了。」
周循光開心地點頭。
周幼吾聽了這話,有些怔愣,他本就是要成為天子的人,只怕不日便要聽到各路國公侯爵送女兒入宮的消息了。
這一頓飯許是就劉榮玉一人食不下咽,其他幾人吃得倒是挺開心,周循光常被他阿耶訓斥,臉皮本就厚得很,被罵了也不當回事兒,只與阿兄阿姐小聲說說話,倒也高興。
「阿耶,過兩日我想去寺里住些日子。」
周頌聲有些驚訝地望向她親愛的阿姐,連碗裏的蔥香雞都不吃了,好端端地怎麼又要走呢?
周父也是不解,急聲道:「為何?可是府里有什麼讓你不順心的地方了?」
被瞪了一眼的劉榮玉:好想掀桌子!
周幼吾輕輕搖了搖頭:「阿耶忘了,再過幾日便是阿娘的生辰了,我想去寺里親自為阿娘點一盞長福燈。」
提到亡妻,周父神情一頓,年過四十仍舊俊秀儒雅的臉上帶出幾分悵惘之色:「是啊,我竟然忘了……言之既回來了,便也陪着你阿妹去一趟,給你們阿娘好好儘儘孝心。」
這樣的事不必他提,周言之自然也會陪着阿妹去。
許是因着這個小插曲,今晚的家宴到最後頗有些沉默,好在周循光與周頌聲與他們阿娘劉氏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親親熱熱地同他們告了別,瞧不出什麼不高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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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替娘子解下繁複的髮髻,將那些華貴精巧的首飾小心放在妝匣里,見她蹙着眉,似乎不太安樂的模樣,柳芽便用木梳輕輕篦着那頭柔軟烏黑的長發。
「娘子是有心事嗎?」
「我只是,有些失望。」周幼吾透過鏤花軒窗看向那清冷的月色,縱使阿娘去的時候她的年歲尚小,可是從阿兄與阿父的言語回憶里,她都知道阿父是很愛重阿娘的。
……可再多的情意,也沒能攔得住他續娶新妻,誕育兒女,乃至於如今連阿娘的生辰幾何都忘了。
周幼吾垂下眼:「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會有一個好結局的。」
阿耶與阿娘是這般,她與燕觀也是這般。
她應當說到做到,徹底放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