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燕觀到底要帶她到哪兒去?
周幼吾被男人攬住腰飛到他馬上時着實嚇了一跳,好容易緩過神來,耳旁儘是呼嘯不止的風,底下的馬兒跑得極快,她略一抬頭就看見了燕觀綳得緊緊的下頜線。
順着往下看,是凸起的喉結,再往下看……
周幼吾有些遺憾,這盔甲瞧着做功很是不俗,一點兒皮肉都透不出來呢。
似乎是瞧出她在走神,燕觀原本環在她腰上的手緊了緊,周幼吾便乖覺地低下頭,反正待會兒哥哥總能趕過來,燕觀總不能太欺負自己的。
察覺到懷中人的沉默,他的怒火明明是該愈演愈烈,可他卻發現自己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隨着懷中那團馥郁芬芳的人而逐漸安定下來。
像是有什麼缺失已久的東西終於歸位了。
兩人都不說話,卻在簌簌而過的風聲中默默又貼近了些距離。
周幼吾:他是不是還沒來得及沐浴更衣?
燕觀自然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到了一處僻靜的林場,他終於停下了馬,在玉蘭白龍駒慢騰騰的步伐中,周幼吾輕輕別過臉去:「殿下放我回去罷。」
他們三年未見,一開口便是要求他放她回去?
燕觀氣急反笑,磨出了厚厚繭意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那雙水色朦朧的杏眼只能直直地望着他——
「放你回去?回去做什麼?做那孩子的阿娘,做成國公世子的下堂妻?」
他語意嘲弄,周幼吾終於能直視他,他較從前黑了些,只是臉不顯風霜,反倒愈發英武了。
大抵衡哥兒長大了也該是這般模樣罷。
周幼吾垂下眼,輕輕道:「我與他是和離……」
「和離…」燕觀將這兩字翻來覆去碾磨數道,唇邊忽而勾起一個冷冷的弧度,「孤實在是好奇,能叫媞媞你不顧一切嫁了,如今卻又和離不顧的男人,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秦王勇武,與他交好之人無不是各門戶子弟里最拔尖兒的那一撥,成國公世子對外向來是個風流多情的性子,這人放在從前,燕觀連正眼都不會瞧一下。
可偏就是這樣的人,娶了他的媞媞,誕育了孩子。
想到身前貌若蓮花的女郎也曾與旁人耳鬢廝磨,極盡親昵,燕觀便覺着心頭野火越燃越盛,叫他幾乎快失去理智。
他微微俯下身,鼻尖縈繞的都是周幼吾身上淡如茉莉的香氣,他的臉色卻未曾叫這股柔軟的香氣安撫住,只冷冷道:
「在我戰死的消息傳來時,你在想什麼?」燕觀見她沉默不語,手緩緩撫上她幼嫩柔滑的面頰,「是為了我傷心,還是在為選擇哪位高門佳婿而嫁而苦惱?」
說到最後時,他手上的力氣陡然加大,叫周幼吾有些不適地蹙起眉,可是,可是……
這又不是她一人的錯!
若是燕觀能及時趕回,又或者在這三年裏遞來哪怕一點消息,她亦不會寧行險境,去找那陳垣假成親。
想到這裏,周幼吾澄澈分明的眼裏蓄了一層水霧,這些年饒是劉氏的譏諷彎酸與旁人的不解嗤笑都沒叫她真的傷心難過。
燕觀這麼幾句話,卻叫她心頭真切地湧上了一股委屈之意。
燕觀如今歸來,若無意外,那大明宮的麒麟座是該由他來坐的,往後嬪御紅顏無數的陛下,又何苦來為難她們孤兒寡母呢!
周幼吾的腦袋瓜子開始飛速運轉,她從前看的話本子裏似乎有過同樣的情況,是《一胎三寶小福妃》?還是《妃常驚喜:太孫對我求而不得》?不對不對,好像是《禁慾殿下的寵婢有喜了》……
啊!她想起來了!
周幼吾幾乎要喜極而泣,但在落在燕觀眼裏,便是她沉默良久,一雙秋水妙目都蒙上了淚光。
周幼吾深刻指出,面對這種舊情人重逢的場面,女郎若是不狠,那麼今後很可能地位不穩。
她輕輕笑了一聲,那雙方才總因着不安與緊張而顫動的眼大大方方地直視着他,那雙眼睛乾淨又分明,燕觀心口一窒,隨即便被她直白的話弄得心頭一哽,竟是說不出話來。
「殿下戰死,我固然傷心,可難不成這一傷心,便要叫我剩下大半輩子都抱着您的牌位過嗎?」
周幼吾向來是個古怪脾性,你若軟了,她便也不好意思高聲,可遇上燕觀這樣冷硬的性子,自覺也受了委屈的她自然受不了。
是以此話一出,見燕觀面色愈發冰冷,瞧不出什麼氣怒模樣來,周幼吾暗暗想道:想必是她說的話還不夠狠!
周幼吾默默叫自己穩住,繼續道:
「殿下在外三年,籌謀三年,方大破匈奴。這是殿下的功績,卻不該是我的苦難。若真如殿下所想,我果真為你守了三年,這三年中的諸多苦痛,殿下又該如何補償於我呢?」
燕觀嘴唇微微翕動,那陣彷彿自草原深處燎燎而來的怒火在她平靜的話語中熄了不少,他有些遲疑,便見得周幼吾微微搖頭:「殿下莫不是想說用餘生來陪伴我,償還我這幾年來的苦?」
燕觀毫不猶豫地點頭,他便是這般想的,早在之前他已向太皇太后求來賜婚的聖旨。
她已經是他燕觀的妻。
便是他一去不歸,那份恩旨總能庇佑她不受磋磨。
見他點頭,周幼吾卻笑了,她生得極美,眉眼盈盈間流露出幾分嘲弄的笑,在熾烈天光下更是恍若一尊玉像陡然有了生機,瞧着與他記憶里的媞媞別無一二。
她止住了笑聲,在燕觀沉默又不解的目光中緩聲道:「殿下,您怎麼如我看的那些話本子中的人一般天真呢?」
燕觀不解,那穿着碧綠衫子的女郎立在獵獵風中,方才因着馬兒疾馳而微微吹亂的髮絲貼在她細瓷般柔滑的臉上,臉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猶豫,似乎又帶着些解氣,只見她婉聲道:「殿下,我的意思是。」
「你未必將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些。」
沒有你,我與衡哥兒亦能活,如今若多了你,還要叫我擔驚受怕,憂心忡忡,那便沒有相認的必要了。
燕觀看着面前的人,綠衫白膚,麗質天成,是他放在心中許多年的小姑娘沒錯。
可她的神色無疑是叫他陌生的。
那樣冷冷淡淡,彷彿要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燕觀上前一步,正要攬她入懷,便見周幼吾皺着眉後退,嚴肅道:「殿下,還請您自重!」
周幼吾心中也奇怪,燕觀雖說不得老皇帝寵愛,可他天資聰穎,自個兒又是個能打抗揍的,不過雙十的年紀便為周朝贏回不少往前失落的屬地,贏得民心無數,是眾望所歸的下一朝天子。
這樣的天之驕子,最是矜傲不過,怎麼還沒被她的冷言冷語氣跑?
周幼吾暗暗想:看來還是不夠凶啊!
自重?
燕觀驀地笑出了聲,在女郎的怒視下,他亦是附身貼近她,在那小巧耳廓旁緩緩道:「這便要叫我自重了?那當年在桃花樹下,在普若寺后,在……你怎得不叫我自重?」
見那柔白耳廓逐漸蔓延上羞人的粉意,燕觀一把便握住了周幼吾顫顫巍巍想要給他一巴掌的手,她手被燕觀捏得很緊,嘴上仍怒聲道:「你無恥!」
燕觀不以為意,媞媞最愛撒嬌,如今她這般生着氣,眼尾氤氳出一道胭脂色,瞧着真是叫人想叫她放在手心肆意憐。
周幼吾看着他眼中的幽深之意,別過頭,端的是一副不容褻瀆的冷傲模樣:「殿下身份尊貴,京中多的是高門貴族家的女郎等着能親近殿下。殿下又何必為著往日的情分不依不饒?」
燕觀臉黑了,不依不饒?
怎得說的是他剃頭擔子一頭熱?
那她呢?她對往日那些情意便能狠心做到丟棄得一乾二淨了嗎?
似乎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周幼吾輕輕嘆了口氣:「對殿下,我自認有做的不足之處。可殿下就如衡哥兒…他爹一般,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自此之後,一別兩寬,各生歡喜,豈不是很好嗎?」
成國公世子焉能與他相提並論?!
燕觀幾乎快要被她折磨得發瘋,偏生那女郎還十分認真地抬起一張玉嬌花柔的小臉:「往後殿下婚嫁生子,我一定隨禮。」
想了想,她還十分體貼地補充道,「左右旁人都不知殿下與我曾經之事,只要殿下不提,我不提,殿下便不必擔心聲譽受損了。」
旁人都不知道他們倆之間的事兒?
燕觀唇邊微微揚起一個嘲弄的笑,昔年這小娘子怕羞,不肯叫外人知道她們的關係,連她哥哥都被瞞得死死的,只道待將來成親之日大家便自然而然知道了。
燕觀憐惜她歲數小,便也沒說什麼,只早早請了一道賜婚恩旨放在書房,只等小姑娘點頭時便送上百抬紅妝上門求親。
沒成想,他當初的一番妥帖心思如今倒是方便了她的話,好叫她與自己一拍兩散?
燕觀是個何等驕傲之人,三年蟄伏,這三年來的磨難血淚都沒能叫他心神動搖,偏偏是她,偏偏是她……
周幼吾自覺放完了狠話,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燕觀的反應,她輕輕偏過頭去,圓潤耳垂上一抹紅翡珠似乎在隨着主人的心緒微微晃動。
燕觀凝視着她,那張臉仍是他熟悉的,那透着淡粉色的唇亦是叫他愛憐不肯輕放的銷魂處。
周幼吾有些驚詫地看着緩緩靠近自己的那張英俊面龐,他熟悉的溫熱氣息盡數灑在她的頸窩處,就在她以為燕觀要對着她這樣那樣的時候,那道氣息突然間又利落地抽離開來。
燕觀慢條斯理地替她將垂落的髮絲別到耳後,周幼吾還覺着有些彆扭,他卻後退一步,面色肅冷,似乎一瞬間就變回了那位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的秦王。
「那便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