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代作文章)
這年開春,母親的娘家來了人,跟隨長輩同來的,還有一個比謝知秋年長兩歲的男孩——
“秋兒,這是你二舅舅的兒子,名喚溫閑。你與滿兒,該叫他表哥。”
母親久違地見到娘家人,看上去心情頗好,笑如春風,特意將兩個女兒喚來,向她們介紹。
謝知秋閉口不言,身體向前微傾,算打了個招呼。
知滿則好奇地望着對方,眨巴圓圓的眼眸。
二人面前的所謂表哥,身條瘦長,束髮細眼,已初露少年之貌。
這溫表哥穿着一身霜色薄衫,初春時分居然不嫌冷,被父親帶來見人的時候,他坐不住似的,一直左動右擺,像只被強行制住的不安猴兒。
直到被父親在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表哥被打得猛一聲咳嗽,才漫不經心地拉長聲打招呼:“兩位表妹好——”
話音未落,他已經又被自家父親猛打了一掌。
溫閑“噗——”得一聲往前一倒,差點被拍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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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家舅舅恨鐵不成鋼:“來別人家做客,還是有求於人,你這麼弔兒郎當,像什麼樣子!”
溫閑大為委屈:“這算什麼理由?你就因為這個打我?等回家了,我告訴娘去!看娘不讓你跪搓衣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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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眼看要吵起來,溫解語笑着打圓場:“沒關係,閑兒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
溫閑見有人向著他說話了,當場蹬鼻子上臉,高高翹起鼻子,給他爹一個“你看,姑姑都這麼說”的眼神。
溫家舅舅愈發懊惱,又上去嘴道:“你怎麼不看看你兩個妹妹!秋兒一向穩重懂理,滿兒不到三歲都坐得這麼端正,個個都比你懂事乖巧!”
言罷,他又對溫解語說:“姐,你千萬別慣着這個皮小子,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過兩天你就曉得了,該揍就揍,一點兒都別手軟!姐夫是謝家人,說來也是高門大戶的,可別讓他給你丟臉。”
溫解語性情一向溫和,聽弟弟讓她該打就打,反而露出為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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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這表哥溫閑被送到謝家來,不光是做客,而且要長住的。
方國賢者有言,男子十歲,可出就外傅,居宿於外。
說白了,就是按照習俗,男孩子年滿十歲就可以外出讀書,學點難度大的東西,正式為將來考取功名做準備了。
這年頭,謝小姐這樣的深閨小姐,若想學到知識,只能在家學習,大多不是父母親自教,就是請家教。放眼大環境的話,閨中女兒若是能夠識文斷字,就算難得了。
但若換作是男孩子,選擇就多了。
除了和女孩一樣請家教之外,大家族通常會有專門供自家孩子讀書的族學,國家則一級一級往下設置了各種形式的地方官學,就算進不了官學,還有形形色色的私塾。
不僅如此,為了讓付不起束脩的貧家子弟也有學上,民間還有不少富人贊助的義學、義莊,專門供寒門子弟讀書。各類官學內也設有學稟補助,幫助經濟有困難的學生。
總之,只要男孩真心向學,總有辦法讀書,要是湊巧有錢一點,甚至可以選到眼花繚亂。
溫解語的娘家,其實與謝家的情況有不少相似之處。
她祖父混了點芝麻官做,家中男子也代代讀書,只是小輩們目前看來都沒什麼大出息。
若論門第,溫家比不上謝家,微微高攀了點,但若要說天壤之別,也不至於。
溫家舅舅對兒子的最大要求,當然也是讀書。
這溫家二舅舅,在家中算念書好的,雖說也沒太顯眼的功名,但他另有一個很大的優點,那就是性格不錯,與誰都處得來,朋友不少。
如今他在外地尋了個差事,不住在梁城中,最近他抱着試試的心態,廣求人脈,想讓兒子留在梁城讀書。
梁城作為方朝之國都,名士齊聚,書院遍地。若能在梁城拜到名師門下學習,自是比在外地要好的,更不要說還能結交人脈,萬一將來進入官場,也會有助益。
別說,溫家舅舅運氣很好,還真讓他得了貴人相助,給孩子拿到一個名書院的學童入學名額。
溫家舅舅對自家的孩子能撿到這種便宜,顯然是喜出望外的。
倒是溫閑本人好像對這份好運沒有深入的理解,他一直茫然地抓臉抓手,打打哈欠,一副地主家的傻兒子樣,讓人看了來氣。
但畢竟是親兒子,溫舅舅再氣也只能養着。
對溫家舅舅來說,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他與家眷目前並不住在梁城。溫閑畢竟年紀還小,性子又不安分,溫家舅舅其實不太放心這個兒子在書院中當住宿生。
思來想去,他決定求助於嫁在梁城的姐姐,若是溫解語願意留溫閑寄宿幾年的話,那當是最好不過。
溫解語性情寬和,她是不介意的,見謝老爺也不反對,便答應下來。
不過,兩人聊起這事時,謝老爺主動問起:“閑兒他去的哪家書院?”
溫解語有些驚訝他關心這個,但還是如實回答道:“說是鷺林書院。”
謝老爺回憶了一下,說:“還不錯。”
但他又道:“但遠不如白原書院。”
言罷,他便埋頭算賬,不再過問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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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溫閑就帶着書童和大包小包,住進謝家的廂房,開始早出晚歸的學童生涯。
往後,謝知秋帶妹妹在院子裏玩時,偶爾會碰見溫閑與書童一道出門或者歸來。
書童背着裝書的褡褳,溫閑則老大不情願,每到去上學的時辰,他便雙手背在腦後,滿臉不高興。
妹妹新奇地問:“姐,表哥每天都要去做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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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已經習慣了姐姐少言的性格,並不在意,反而繼續拉她袖子:“姐姐,為什麼表哥出門和回來的時候,你都要盯着他看好久,你也想跟他一起出門嗎?
“表哥為什麼不能和我們一樣每天待在家裏呀?我看他可想和我們一起玩了,見我們不用出門都很羨慕的樣子。”
“……”
謝知秋仍是不言,只是眼神深邃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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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背後一抖,猛打了個寒顫,問:“小五,你有沒有一種一直被人盯着看的感覺?”
“沒有。”
書童不以為意,一邊倒茶,一邊回答他。
他熟練地晃晃茶壺,將茶壺蓋蓋上。
“少爺,自打我們住到謝家,你怎麼一天到晚這麼說?”
“呃,因為我一直覺得背後毛毛的?”
說著,溫閑很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膀,好像真有什麼東西貼在他背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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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謝知秋這段時間對這位表哥觀察的了解,他今晚多半是寫不出這篇文章的。
忽然,他床下有陰影一動。
謝知秋對所謂的“書院”,有許多迷惑與好奇。
溫閑不屑一顧、習以為常之物,卻是她此生都無法觸及的遠方。
那身影幼小單薄,頂多七八歲,是個小姑娘。
這女孩精緻的小臉面無表情,不是謝家大小姐謝知秋,還會是誰?
父親說,就算她再怎麼天資聰穎,也難以比得過男兒。
所以,最近,她每回都等嬤嬤丫鬟以為她熟睡以後,再偷偷溜出來,躲到溫閑屋裏。
燭火搖曳。
夜深。
屋室之中,只見一個八歲小女孩站在桌前,奮筆疾書,冷靜地在寫一個十歲男孩的功課作業。
一整篇數百字的文章,她揮筆而就,中間全未停頓,前後不過半刻鐘。
他猛地直起背,下意識地去看自己空白一片的文章——
謝知秋通過這種方法,這段時間看了不少書。
他一開門,看到少爺果不其然在睡覺,並不意外,便想去把少爺叫起來去床上睡。
誰知,小五剛走到桌邊,眼一瞥,居然看到了溫閑手底滿滿一張寫完的文章,墨跡還是濕的。
書院裏的先生打他比他老爹打得還狠,他這段時間手掌心被抽得都快沒紋路了。
小五同情地看着他,只道:“少爺,別找借口了,您每天都這麼說。您別忘了,您今個不止要背書,還有一篇論述要寫呢。
“您這個月已經被先生發生上課打瞌睡二十一次,忘帶課本十二次,違反院規八次。
“因為這些,少爺現在已經是先生的重點關照對象了,先生每回抽人背書,都第一個抽少爺。少爺若是明日再交不上作業,只怕先生又要拿戒尺打少爺的手心了,少爺忘了嗎?”
夜深人靜,四下無人。
他認命地拿起毛筆,沾了點墨水。
溫閑之前一直堅持這屋裏有鬼,而小五不以為意,可眼下,這話卻不像危言聳聽了。
溫閑幾乎回回看書都睡着,他身邊的小五也不太坐得住,動輒便以解手的借口出去摸魚,這便給了謝知秋機會。
她趁着他們兩人都不留神的功夫,出來拿溫閑的“男子所學之物”,然後躲回床底下,藉著屋裏的燈光讀,等到溫閑打算休息了,她再出來歸還回屋。
謝知秋是偷偷摸摸進來的,之後還要偷偷摸摸回去,中間又是摸黑,行事難免有疏漏,溫閑這人又粗心大意,所以謝知秋每回還書,溫閑總有十之三四的可能性會找不到。
故而,溫閑這些日子頻繁忘帶課本的罪魁禍首,還有溫閑總在屋裏感覺到的“鬼”,實則通通都是她。
謝知秋花了一點時間端詳溫閑的字跡。
因為她平時常看溫閑的書,對他的筆記也熟悉,稍作考慮,她便判斷這字跡應該可以模仿。
“呼……呵——呼……呵——”
謝知秋有些新奇。
她並未覺得這些功課像父親先前告訴她的那樣難,反而感到有趣。
不過,鑒於這事是她自己的秘密,她不能告訴任何人,縱使有時碰到艱澀的文字,她也不敢去問先生,更無人可以討論,所以,謝小姐其實不太確定她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那般讀懂了,倒更像是自娛自樂,享受樂趣而已。
……
那是他今日必須完成的功課。
溫閑不大愛讀書,更不太樂意乖乖坐着,他之所以去書院裏老老實實學習,一大半原因是被父親逼的。
如此一來,每天聽課寫功課,對他來說,簡直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他寧願空口吞五條蚯蚓,都不願意上學。
謝知秋從小就很擅長藏匿躲避。她人小,動靜輕,一旦藏進陰影里,簡直和隱形一樣,難覓蹤跡。
“誰?!天亮了?!”
小五發出的聲音驚醒了溫閑,他一看室中燈光,嚇了一跳。
“對了我的文章還沒……”
一轉眼,他入學鷺林書院,已有月余。
小五嘴角帶着點在廚房偷吃東西的碎屑,手裏提着燈籠,嘴角哼着歌輕快地回了屋。
謝知秋果斷落筆。
她一直想知道,自己和男孩究竟有何不同,也想知道,若是沒有被限制於這小小的一方院落,她在這世上究竟有幾斤幾兩。
一刻鐘后。
小五看上去還會有好一會兒才回來。
謝知秋抱着書,本想回到床底下去,可正待轉身時,她眼角的餘光瞥到溫表哥桌上的東西。
下一刻,他看到了寫得滿滿當當的紙卷。
奈何這事由不得他做主。
他幾乎天天在課上開小差,回家以後天天唉聲嘆氣,兩個時辰寫不了幾個字的作業。
溫閑徹底絕望。
忽地,謝知秋內心深處冒出一個怪異的想法。
這種衝動,就像有一個被長久壓抑的小火苗,在邪風的煽動下,忽然燃燒起來。
“好吧,不就是寫功課嘛!看小爺我這就給你露一手!千萬不要被小爺的才華嚇到!”
男子學的東西的確與她不同,書籍給人的感覺也不同。
昔日家裏讓她學的《女論語》什麼的,無一不是教她要恭順賢淑,不要給人添麻煩。
可是表哥的書,卻教他大丈夫志在四方,莫要局限於一隅之地。
小五從未見過少爺寫完作業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場面,一時震驚,熄滅的燈籠脫手掉在地上,他脫口而出道:“少爺你、你、你寫出來了?!”
溫閑反應比小五還大,直接驚恐將筆甩了出去:“我靠!”
鬼使神差地,謝知秋走過去,隨便推了幾本書過去撐住溫閑的頭,然後從他手中抽出毛筆。
他一撩頭髮,趴在書桌前,開始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往外擠文章。
小五之言正中他的死穴,溫閑頓時萎靡不振。
書童小五好心好意地提醒道:“少爺,這會兒已經快子時了,您若再不動筆,今晚恐怕就沒得睡了。”
謝小姐步子很輕,走路幾乎沒有聲音。
她靜悄悄地走到溫閑身邊,將之前揣在肚子裏的一本書放到他桌上,又在他桌面上翻了翻,挑了一本感興趣的課本,藏回肚子底下。
趁着書童去解手的功夫,溫閑用筆撐着下巴,睡著了。
這文章,表哥多半是寫不出的……
而她,看到題目以後,已有了頭緒……
表哥想法簡單,他多半不會多想……
幽暗之中,竟真有一個小身影從床底下爬了出來。
溫閑只寫了個題目,就寫不下去了。
然後,她將身體縮得極小,跑到門邊,輕手輕腳地推開門,不敢驚擾任何人,回自己屋子去了。
她顯然是有預謀的,而且從這一套動作的熟練程度看,她也絕不是第一次這麼做。
溫閑強忍着翻了幾頁書,又怒而拍桌站起,道:“不行!這個屋子絕對有鬼!我真的覺得有怪東西一直盯着我!我根本靜不下心讀書!”
等全部完成,謝小姐來不及仔細看自己的作品,忙將毛筆塞回溫閑手裏,擺了一下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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