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盧華英轉頭,看着門外。
地上積雪茫茫,院子上空天色陰沉,如棉如絮的冰雪一片片靜靜地從半空飄落下來。
爐火在她臉上染了一層胭脂,她心頭微微發熱,問:「樊長史是什麼時候收到魏刺史那封信的?」
樊暉回想片刻,道:「大概是涼州下第一場雪的時候。」
盧華英心頭湧上了說不出的滋味。
第一場雪時樊暉就收到了魏明肅請他幫忙的信,那麼信送出去肯定是在下雪之前,甚至更早……魏明肅在柳城的牢房裏審問她的時候,信可能就送出去了。
那時魏明肅那麼冷漠,卻請了醫者來幫她治傷。
他怎麼會知道她身上有舊傷?
在柳城時,盧弘璧想告訴魏明肅六年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魏明肅說他不想聽。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
誰告訴他的?
盧華英的思緒就像門外紛飛的雪,滿空瀰漫。
刮過一陣寒風,幾片雪花飄進門裏,落在地上,被溫暖的爐火融化。
樊暉端詳着盧華英,她頭上綰了個簡單的髮髻,沒有戴簪子髮釵,一身不起眼的素色粗布小袖袍,衣着樸素,比四年前消瘦了不少,但是眉眼依舊精緻美麗。
一段如夢境一般的記憶浮現在他眼前。
四年前的輞川,青山迤邐,春水如煙,一陣清風拂過,山間小道上落英繽紛,頭戴金步搖,肩搭黃帔帛,穿着一襲七破裙的明艷少女捧着幾枝蓮花走了下來,衣袂翩翩,明艷照人,不可方物,讓他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花仙。
那天傍晚,樊暉和肖諤陪着肖祭酒在鹿苑寺大殿燒香禮佛,聽僧人講經。
寫了一天佛經的魏明肅匆匆走了進來,臉上有汗,落座時,一片荷花花瓣從他身上那件舊袍子上掉了出來。
裊裊的香氣和喃喃的誦經聲中,魏明肅俯身,撿起了那片花瓣。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樊暉的回憶。
阿福跑了進來:「樊長史,郎君有口信給我嗎?我可以回去了嗎?」
樊暉搖頭道:「我今天來柳城辦點事,順便看看三娘。」
阿福有點失望,轉身出去煮了一壺熱茶,送進屋。
樊暉捧着茶,視線落到火爐里,道:「柳城這邊有沒有人為難你?如果遇見難處,你叫阿俞去西州報信。」
盧華英謝了他,收攏思緒,輕聲問:「樊長史,魏刺史走之前,是不是交代了什麼?」
樊暉點頭:「他要我照看你。」
聽到意料中的回答,盧華英心頭微微顫動。
她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樊暉眼中掠過了憂色,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其他的是朝廷的機密,我不能透露。」
他抬頭看了一眼盧華英,揚起唇角,笑容有幾分嘲諷。
「三娘,你問魏明肅什麼時候回來,關心他,想見他?」
盧華英垂下眼帘,道:「我希望魏刺史能平安回來。」
樊暉轉頭和她一起看着門口落下來的雪花。
兩人一時之間都沉默了。
院子裏沒有種樹,也沒有花草,土牆被積雪覆蓋,天地之間一片銀裝素裹。
過了一會兒,樊暉道:「四年前,魏明肅被你們盧家趕出長安后,去了洛陽,後來他去了巴州,又去了揚州,還因為一些事被抓進獄中關了幾個月,他聽說盧家出事的消息時,傳回了你的死訊……假如他早點知道,一定會想辦法幫你。」
盧華英不知道這些事。
她不敢和魏明肅談以前的事情,只能從阿福和阿俞他們那裏打聽他這四年的經歷,阿福防着她,不肯說太多,阿俞又只是個隨從,不了解魏明肅,她打聽到的都是一些他做官的事。
樊暉停頓下來,忽然一笑:「三娘,你看人的眼光很好,四年前選了魏明肅。」
盧華英心裏一陣刺痛。
樊暉以前說,魏明肅不幸遇見了她。
她帶給他的只有傷害。
可是對她來說,她何其有幸,自暴自棄、自甘墮落的時候,遇見的是魏明肅。
……
中午,閻縣令冒着風雪過來請樊暉去赴宴。
樊暉沒有推辭,留下醫者和一些藥材,把肖素娘叫到跟前訓斥了幾句,在閻縣令和柳城官員的簇擁中去赴宴了。他娶了肖素娘的表姐,成了肖家的親戚。
肖素娘挨了一頓罵,灰頭土臉,目送樊暉離開,鬆了一口氣,湊到王妤身邊,嘰嘰喳喳地說樊暉一年前娶她表姐時被岳家打的事。
盧華英有點心不在焉,問了盧弘璧,又回來問王妤,兩人都說沒有告訴魏明肅六年前的事。
他是怎麼知道的?
到了晚上,阿福給盧華英送來了一碗葯和一瓶傷葯,道:「這是醫者給的,他說調養身體的葯你要接着吃,這傷葯你每晚睡之前塗在關節上,剛塗上可能有點痛,你忍着。」
盧華英喝了葯,上床睡覺前打開傷葯塗在關節上,果然覺得疼痛難忍,像針刺一樣。
她忍痛躺下,蓋上被子。
燭火照在窗上,外面的雪還在下,風聲似乎停了,大雪靜無聲息。
這樣平靜的冬夜,令盧華英神智有些恍惚,彷彿不知今夕何夕。
十二歲那年,也下了這麼大的雪。
盧華英跪在雪地里,凍得渾身都沒了知覺。
嫂子王妤走過來勸她時,她哆哆嗦嗦地搖頭。
父親和大哥都要她放棄習武,和王妤學規矩,等着嫁去王家。
盧華英不願意。
她是祖父和父親的掌上明珠,為什麼等她長大了,就不是明珠了,一定要把她嫁去別人家受苦呢?
嫁人一點也不好,男人不管娶了多麼好的妻子,都要納妾。女子不管家世多好,都必須守着后宅,容忍丈夫的風流,還要養丈夫和小妾的孩子。
盧華英思考了幾天,認認真真地對父親道:「阿耶,如果我不嫁人會讓盧家丟了顏面,那我可以出家做女冠!」
一輩子不嫁人,她就可以一直做盧琬琰。
盧父大怒。
盧華英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跪了多久,夜裏王妤和婢女把昏倒的她抬回了房。
她病了,老燕國公聽說后很生氣,趕來長安把她接了回去。
和祖父在一起,盧華英可以無憂無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祖父老了。
那年冬天,祖父病了,醫者暗示燕國公準備後事。兩個月後,祖父在睡夢中去世了。
辦完了祖父的葬禮,盧父便和王家商量,等孝期過了就定親。
盧華英被接回長安的崇仁坊住,沒有祖父幫她撐腰,盧父直接收走了她的馬刀,要她以後安心跟着王妤學規矩,別再想着練武。
王妤勸盧華英死心。
她不甘心。
她沒有逃避自己身為盧家女兒的責任,只是想求一個機會,也不行嗎?
盧華英想,父親不理解她可能是因為不了解她,只要她讓父親看到自己的努力和決心,父親會給她一個機會。
她很快等來一個機會,太平公主府上要舉行一場球賽。
盧華英每天偷偷地訓練。
比賽那天,她穿着紅袍,以盧琬琰的身份出現在球場之上。
十三歲的她不顧危險,拼了命地去廝殺,去爭奪圓球。
她被人撞下馬背,頭破血流。親兵衝進球場攙她下場,她擦了血,扯下腰帶綁住傷口,撿起球杆,爬回馬背上,帶傷接着比賽。
後來,他們贏了。
盧華英在如潮的歡呼聲中朝着父親的方向揮舞球杆,血流了下來,紅袍烈烈。
太平公主特意把她叫過去,親手把彩頭遞給她。
她拿着彩頭,激動興奮,在人群里尋找父親和哥哥的身影。她看到兩張陰沉的臉,父親和大哥都冷冷地看着她,臉上沒有驕傲,只有怒意。
從公主府出來,還沒回到崇仁坊,父親和大哥就忍不住開始指責盧華英,說她在丟人現眼。
「以後你乖乖在國公府待着,不能再女扮男裝出門去打球!下個月我就去告訴公主殿下,盧四郎病死了,世上沒有盧四郎了。」